章武元年的初冬，犹如一位迟暮的老人，步履蹒跚地降临在关中大地。长安城的坊市之间，虽然已经渐渐恢复了些许生气，但那空气中，依旧弥漫着一丝劫后余生的肃杀与萧条。
征西将军府内，曹操正坐在书房的案几前，揉着那发胀的太阳穴，一脸倦容。他的案几上，堆满了如山的竹简，这些都是他需要批阅的文书。经过长时间的阅读和思考，他的眼睛已经有些酸痛，脑袋也像是被人用重锤敲过一般，嗡嗡作响。
然而，他并没有停下手中的工作，而是继续拿起一卷关于春耕粮种调配的竹简，仔细地阅读起来。这是一件关系到民生的大事，他必须要慎重对待。
曹操的目光在竹简上扫过，每一个字都不放过。他时而皱眉沉思，时而点头表示赞同。时间一分一秒过去，终于，他将最后一卷竹简批阅完毕，然后如释重负地将它重重地搁在案几上那堆积如山的文书最顶端。
他斜倚在凭几上，身体微微后仰，仿佛全身的重量都压在了这一方小小的几案上。他缓缓地呼出一口长气，那口气似乎带着他多日来的疲惫和压力，如释重负般地飘散在空气中。
他的双眼微闭，原本明亮的眼眸此刻也被一层淡淡的阴影所笼罩，那是无法掩饰的倦意。自从董卓焚毁洛阳、挟持天子西迁长安以来，这片曾经繁华的土地就陷入了一片混乱和荒芜。而如今，刘备主持大局，成功剿灭了国贼董卓，曹操也因功受封征西将军，肩负起了长安三辅地区的军政重任。
这副担子实在太重了，虽然他心中那份匡复汉室、重振社稷的豪情依然未减，但现实却让他感到力不从心。每日里，他面对的是残破不堪、百废待兴的城池，还有那些流离失所、嗷嗷待哺的流民。此外，还有错综复杂的豪强关系需要他去梳理和平衡，以及来自西面凉州方向的威胁——那些虎视眈眈的诸羌和即将内讧的韩遂、马腾。
尽管曹操以精力过人着称，但面对如此纷繁复杂的局面，他也不禁感到有些力不从心。若非他正值壮年，尚有一股心气在支撑着，恐怕早已被这千头万绪的繁杂事务压垮了。
“明公，邺城来使已至城外十里亭。”亲卫统领的声音在门外响起，打断了曹操的片刻休憩。
曹操原本正慵懒地斜靠在榻上，听到侍从禀报后，他的眼睛突然一亮，原本有些昏沉的精神瞬间振奋起来。他像触电般猛地坐直身体，甚至因为动作过于迅速而差点从榻上滑落下来。
“可是元常到了？”曹操的声音中透露出一丝难以抑制的急切和期待，仿佛这个消息是他期盼已久的甘霖。他一边说着，一边迅速站起身来，整理了一下自己略显凌乱的衣袍。朝廷之前已经有文书传来，要将司农寺卿钟繇迁为长安郡太守，并总领三辅政务。对于曹操来说，这无疑是一个天大的好消息。
“快！随我出迎！”曹操顾不上其他，急匆匆地向门外走去，脚步显得有些匆忙。他的心中充满了对钟繇的欢迎和期待，仿佛钟繇的到来能够给他带来无尽的力量和智慧。
他亲自披甲整冠，带着一队亲兵，策马出城相迎。在城外官道上，果然见到了风尘仆仆的钟繇车队，更让他惊喜的是，同行的还有光禄大夫贾诩与壶关守将段煨。
“元常！文和！忠明！操盼诸位如久旱盼云霓啊！”曹操朗声大笑，催马上前，言辞恳切，情真意溢于言表。
钟繇等人连忙下车见礼。钟繇见曹操亲自出迎，亦是感慨：“劳动征西将军大驾，繇等愧不敢当。”
“当得！当得！”曹操一把拉住钟繇的手，用力握着，那力度甚至让钟繇感到些许疼痛，他抬眼望去，竟见曹操眼眶微微泛红，声音也带了几分沙哑，“元常至此，操肩头这半壁江山，总算有人分担了！不瞒诸位，这些时日，操是食不甘味，夜不安寝，唯恐有负陛下重托，有负三辅百姓期盼。今日得见诸君，我心甚安！甚安啊！”
这番毫不掩饰的依赖与激动之情，反倒让素来沉稳的钟繇一时有些无措，只能连连道：“将军言重了，此乃繇分内之事，定当竭尽全力，为将军分忧。”
贾诩在一旁静静看着，目光在曹操激动而疲惫的脸庞上扫过，又瞥了一眼旁边虽风尘仆仆却难掩精悍之气的段煨，灰白的眉毛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依旧沉默不语。段煨则抱拳行礼，姿态恭敬。
曹操执意要设宴为三人接风洗尘，却被钟繇连忙拦住：“将军盛情，我等心领。只是此番前来，非仅为政务交接。”他压低了声音，目光扫过四周，“此地非谈话之所，还请将军容我等入府再详陈。”
曹操是何等精明之人，立刻收敛了外露的情绪，眼神恢复锐利，点头道：“是操疏忽了。诸位，请随我来。”
一行人不再张扬，悄然进入征西将军府。屏退左右后，钟繇才将贾诩与段煨的真实任务和盘托出：“将军，陛下与政事堂诸公研判，韩遂、马腾摩擦日甚，大战恐难避免。然其二人皆枭雄之辈，若朝廷过早介入，反易使其同仇敌忾。文和与忠明，皆西凉旧人，此来实为关键后手。待其二人鹬蚌相争，尤其待马寿成势蹙求援之时，此二位方好现身，以乡谊之情、朝廷之义切入，方能事半功倍。故此行踪，万不可令马腾知晓，否则前功尽弃。”
曹操听罢，面露凝重，缓缓点头：“原来如此。陛下与邺城诸公深谋远虑，操佩服。”他目光转向贾诩和段煨，在段煨身上停留片刻，那目光锐利如刀，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与权衡。对于这位曾经的董卓部将、潼关守敌，如今虽同殿为臣，曹操心中难免有些别扭，昔日的对峙与算计并非轻易就能抹去。 他语气平稳，却带着明确的距离感：“二位放心，在长安期间，操必严守秘密，绝不会走漏半点风声。只是委屈二位，暂且不能以真面目示人了。”
贾诩微微躬身，一如既往地平静：“为国效力，谈何委屈。一切但凭将军与钟府君安排。”
段煨感受到曹操那并无多少热忱的目光，心中了然，姿态放得愈发恭谨沉稳，抱拳沉声道：“末将段煨，谨遵将军号令！但有差遣，绝无二话！” 他刻意强调现在的身份和服从的态度。
曹操见正事谈完，神色稍霁，但那份热情主要给了钟繇：“接风宴虽免，便饭却不可少。操已命人备下些简单饭食，元常一路辛苦，文和先生、段将军，也请一同用些，再议其他。” 他对段煨的称呼悄然变回了略显疏远的“段将军”。
没过多久，一桌饭菜便被端了上来。席间，曹操主要与钟繇、贾诩交谈，询问邺城近况与一路见闻，对段煨则只是偶尔颔首，并无多话，保持着礼貌而明确的上下级距离。 段煨也识趣地沉默用餐，并不多言。
吃完饭后，曹操亲自为这三个人安排了住处。贾诩和段煨被安排在了将军府内一个僻静且便于监控的跨院。而钟繇则被引领到了早已收拾好的长安郡廨官舍。
随后，曹操便迫不及待地拉着钟繇来到隔壁的长安郡廨。一进入正堂，看着那堆积如山的户籍、田亩、税赋、刑狱卷宗，曹操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脸上笑容再也抑制不住。
他乐呵呵地指着那些案卷，对钟繇道：“元常，从今日起，这些可就全都托付给你了！哈哈，可算不用操这份心了！你是不知道，我看这些竹简，比看十万大军还要头疼！”他边说边从怀中取出长安郡太守的印信和一套相关文书，郑重交给钟繇，“自即刻起，京兆、冯翊、扶风三辅之内，凡民政事务，皆由元常一言而决！若有需军府配合之处，随时来寻我即可。哦，对了，”他一指身旁的贾诩，“文和先生智计超群，心思缜密，且暂留于郡廨，助元常熟悉政务，参赞机要。”
钟繇双手接过那沉甸甸的印信，看着曹操那如释重负、甚至恨不得立刻甩手走人的模样，不禁苦笑摇头。他还没来得及说什么，曹操已对着他和贾诩拱了拱手，旋即目光转向一直沉默跟在后面的段煨，脸上的笑容收敛了几分，变得公事公办：
“段将军，” 他的语气恢复了统帅的威严，“你久在军旅，熟知营伍。且随我去妙才军营。关中新附，士卒需加紧整训，以备不虞。你便先在夏侯将军麾下参赞军务，协助操练兵马。有何见解，可直接报于我或夏侯将军。”
这番安排，既利用了段煨的军事才能，又将其置于自己的心腹大将夏侯渊的麾下，便于掌控，可谓滴水不漏。
段煨立刻抱拳，斩钉截铁地应道：“末将遵命！定当竭尽全力，辅佐夏侯将军，不负将军重托！”
“好。”曹操点点头，不再多言，便领着段煨向外走去。与方才和钟繇在一起时那恨不得勾肩搭背的亲近相比，此刻他与段煨之间，明显隔着一道无形的、上下分明的鸿沟。
钟繇与贾诩相视一眼。钟繇走到门口，望着曹操领着段煨远去，两人一前一后，并无交流，只有靴甲踏地的铿锵声， 还能听见曹操对迎上来的亲兵吩咐：“去军营！”声音干脆利落，不带多余情绪。
钟繇收回目光，转身面对这偌大的郡廨正堂和堆积如山的文书，不由得再次苦笑叹息：“曹将军这性子……恩怨分明，经纬清晰，还真是……一点没变。”
玩笑归玩笑，钟繇很快便收敛心神，投入工作。他首先大致翻阅了近期的重要卷宗，又召来了郡丞、主簿等属官，询问各项事务的进度与难点。
这一了解之下，钟繇心中的轻视很快便转化为浓浓的惊讶与敬佩。他发现，尽管曹操方才表现得对政务不胜其烦，但实际处理得却是井井有条，丝毫不乱。
户籍整理得清清楚楚，流民安置、授田垦荒的记录详尽明确；税赋征收账目分明，虽有减免政策，但该收的颗粒未少；刑狱卷宗裁断公允，证据链完整；就连春耕的粮种、农具调配，也都已提前安排妥当，只待执行。各项事务分门别类，条理清晰，效率极高。
钟繇回想起一路入关所见。与孙坚治下的雒阳三河相比，曹操治下的三辅地区，虽然同样历经战乱，但恢复的速度和秩序明显更胜一筹。沿途村落虽显贫瘠，但炊烟袅袅，田垄间已有农人忙碌，少见饿殍流徙之民；长安城内市井虽不复当年繁华，却也商铺渐开，秩序井然，百姓脸上虽有忧色，却无绝望之态。
“这曹孟德……”钟繇放下手中的一卷关于整修郑国渠的预案，不禁暗自啧啧称奇，“表面看似疏阔，甚至有些任侠之气，处理起政务来竟如此老辣周全，于细微处尤见功夫。真不愧是当年被许子将月旦评为‘治世之能臣’的人物。”
想到“治世之能臣”，钟繇自然而然地想起了那句评语的后半句——“乱世之奸雄”。他下意识地摇了摇头，目光不由自主地投向东北方向，仿佛能穿透重重屋宇，看到那邺城铜雀中的身影。
“乱世之奸雄？”钟繇在心中默念，嘴角泛起一丝复杂的笑意，“如今这天下，经董卓之乱后，能迅速拨乱反正、重立纲纪、廓清河北、令四方渐渐归心者，乃是邺城的那位陛下。有陛下在，这乱世，迟早要结束。而曹孟德这‘乱世之奸雄’，如今看来，也只能安安分分地做他的‘治世之能臣’了。或许，这才是许子将评语的本意？时也，势也。”
他收敛思绪，看了一眼旁边静立不语、仿佛对一切都不感兴趣的贾诩，沉声道：“文和，看来曹将军已为我们打下了极好的根基。接下来，便该你我尽力而为了。这三辅之地，关乎朝廷西线安危，万不可出半点纰漏。”
贾诩这才微微抬眼，声音平淡无波：“府君所言极是。诩，敢不尽力。”
而在长安城西的军营校场上，曹操正精神抖擞地检阅着夏侯渊所部兵马。他指着正在操练的军阵，对身旁的段煨侃侃而谈：“你看我这些儿郎如何？可还入得眼？关西劲卒，底子是好的，就是缺些历练！你经验丰富，正好帮某好生磨砺他们一番！未来西线若有战事，他们可是主力！”
段煨望着校场上虽略显杂乱但士气尚可的军士，又看向眼前这位一扫疲惫、眼中闪烁着锐利光芒的征西将军，抱拳沉声道：“将军麾下，自是虎贲。末将定当竭尽所能！”
曹操满意地大笑，用力拍了拍段煨的肩膀：“好！有忠明助我，操无忧矣！”
阳光洒在校场上，映照着曹操自信飞扬的脸庞。卸去了政务的重担，他终于可以全身心地投入到最擅长的军务之中。长安城的军政齿轮，随着钟繇、贾诩、段煨的到来，开始了新的、更为高效的咬合与运转。西线的天空虽阴云密布，但在这古老的帝都，一股坚实的力量正在悄然凝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