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冬的晨光带着霜色,透过暖阁糊着素纱的窗棂,在室内投下清冷的光斑。炭盆里的银丝炭依旧散发着融融暖意,药香与艾草的气息沉淀在空气中,混合成一种沉静的、疗愈的氛围。
田豫已从昏沉的深渊中挣脱出来,此刻正半倚在厚实的引枕上。脸色依旧苍白,但那双眼睛已有了些神采,不再涣散。肩头的剧痛被秦老那“玉髓续筋膏”奇异的清凉药力暂时压住,变成一种深沉的、骨缝里的酸胀钝痛,如同被无形的重物死死压着。他尝试着活动了一下未受伤的右手手指,看着窗外光秃秃的梅枝上凝结的霜花出神。
院中传来刻意放轻却依旧沉稳有力的脚步声,打破了这份静谧。棉帘一挑,一股清冽的寒气卷了进来,旋即被暖意消融。
来人正是张方,他一身玄色劲装,外罩轻便的皮甲,肩头落着几点未化的寒霜,显然是一路疾行而来。少年身姿挺拔如新淬的枪矛,眉宇间那抹惯有的桀骜似乎被什么沉重的东西压着,显得有些沉郁。一进门,他那双锐利如鹰隼的眼睛便牢牢锁定了榻上的田豫。
目光扫过田豫苍白得近乎透明的脸,扫过肩头那厚厚包裹下刺眼的轮廓,最后落在他那只无力垂在身侧、被锦被小心覆盖的左臂。张方下颌的线条骤然绷紧,嘴唇抿成一条冷硬的直线。他大步走到榻前,一言不发,就那么站着,高大的身影挡住了大半光线,投下一片沉沉的阴影。一股混杂着风霜、皮革与年轻躯体特有热力的气息扑面而来,带着强烈的存在感。
“张…都尉…”田豫想撑起身子,动作刚起便牵动伤处,闷哼一声,额角瞬间渗出冷汗。
“躺着!”张方声音低沉,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动作却快得出奇。他猛地俯身,伸出强有力的手臂,稳稳托住田豫的背,另一只手迅速将一个引枕塞到他腰后,助他靠坐得更稳当些。那动作带着一种战场上锤炼出的利落精准,却又小心翼翼,仿佛在搬运一件易碎的瓷器。做完这一切,他才直起身,目光沉沉地再次落在田豫脸上,眉头拧得死紧。
“伤…怎么样?”他问,声音像是从喉咙里硬挤出来的石头,带着砂砾般的粗粝感。那目光深处,有怒火在无声地燃烧,是冲着黑山的叛贼,冲着让田豫伤成这样的敌人,也冲着一股无处发泄的憋闷。
田豫靠在引枕上,微微喘息,勉强扯出一个安抚的笑:“秦老说…静养百日…无大碍…”每一个字都说得费力,却清晰。他看着张方眼中那几乎要凝成实质的怒意和关切,心头微暖,想起怀中那沉甸甸的托付。他用未受伤的右手,极其缓慢、艰难地探入怀中,摸索着。
张方的目光紧紧追随着他的动作,当看到田豫因牵动伤口而痛得吸气时,他垂在身侧的手猛地攥成了拳,指节捏得发白。
终于,那块温润沉实的玄黑令牌被田豫掏了出来。他微微喘息着,将令牌递向张方,声音虽弱,却异常郑重:“张太守…让卑职…转交都尉…还有…带话…”
张方的视线在触及那令牌上振翅欲飞的简朴飞燕时,瞳孔骤然收缩。他伸出微微有些颤抖的手,接过了令牌。入手温凉沉实,那燕子刻痕的每一道线条都带着熟悉的气息,仿佛还残留着父亲掌心的粗粝与温度。他死死攥着令牌,指腹用力摩挲着那飞燕的轮廓,手背上青筋隐现。
“他说…”田豫看着张方紧绷的侧脸,一字一句,清晰复述,“‘他老子没给他丢脸。让他…在幽州好好干,听使君的话。’”
话音落下的瞬间,张方猛地闭上了眼睛。一股汹涌的热流毫无征兆地冲上鼻腔和眼眶,酸涩得厉害。他死死咬着后槽牙,下颌绷紧如铁,喉结剧烈地上下滚动了几下,将那几乎要冲破喉咙的哽咽硬生生压了回去。暖阁里一片死寂,只有炭火偶尔的噼啪声和田豫压抑的呼吸声。窗棂透进来的冷光映在张方紧握令牌的手上,也映在他紧闭双眼、微微颤抖的睫毛上。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缓缓睁开眼。眼眶依旧有些发红,但眼底翻涌的激烈情绪已被一种更深沉、更坚硬的东西强行压下,如同熔岩冷却凝固。他将那飞燕令紧紧攥在掌心,仿佛要将它嵌入骨血。再开口时,声音已然恢复了几分平日的冷硬,只是那沙哑的底色暴露了方才的激荡:“知道了。”
简单的三个字,却重逾千钧。是承诺,是背负,也是少年在父亲以血换来的前路上,立下的无声誓言。
他不再看那令牌,目光重新聚焦在田豫苍白虚弱的脸上,那点冷硬瞬间又被浓烈的关切取代。“那帮杂碎…让你吃了这么大的苦头!”他声音里压抑着怒火,拳头捏得更紧,“等你好利索了,我陪你去黑山,把那群郭太的余孽,挨个揪出来点天灯!替你出这口恶气!”
田豫看着他眼中那毫不作伪的怒火与维护,心中暖流淌过,牵动嘴角,想笑,却又因疼痛而变成一丝微弱的抽气。“都尉…好意心领…职责所在…不怨谁…”他喘息着,目光却越过张方肩头,望向那扇紧闭的门扉,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牵挂,“墨云…它…可好?”
提到墨云,张方脸上的戾气奇异地消散了些许。他沉默了一下,似乎在做什么重大的决定,眼神变得复杂而坚定。他没有直接回答田豫的问题,反而沉声道:“田豫,这次黑山之行,若非墨云通灵神骏,识途避险,负重疾驰,你根本撑不到卧牛坳,更撑不到回来见我!”他顿了顿,目光如炬,直视田豫的双眼,“它驮着你,闯过刀山血海,与你同生共死!这份情义,不是主仆,是袍泽!是过命的兄弟!”
田豫微微一怔,心头剧震。墨云那夜闯敌营时的决绝,风雪兼程中的沉稳,还有最后支撑自己回到蓟城的坚韧……一幕幕在眼前闪过。是啊,何止是坐骑?那是同历生死的伙伴!
“所以,”张方深吸一口气,声音斩钉截铁,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墨云,从今往后,是你的了!”
“什么?!”田豫几乎以为自己痛得出现了幻听,挣扎着想坐直,“不可!都尉!那是你的…”
“闭嘴!”张方低喝一声,再次按住他,力道恰到好处,既制止了他的动作,又不至于加重伤势。“我张方送出去的东西,没有收回的道理!墨云认你!它为你流的汗,淌的血,不比任何一个战士少!”他的语气异常认真,“主公赐你‘寒江鳞’,是护你周全,助你成器!我赠你墨云,是让它继续护着你,驮着你,在这条道上走下去!百炼成钢,不只是你,也是它!你们,一起!”
他猛地转身,大步走向门口,一把掀开厚重的棉帘,对着院外沉声喝道:“牵进来!”
院中传来一声低沉而充满力量的嘶鸣!紧接着,一道矫健如龙的身影踏着初冬清冷的晨光,昂首迈入暖阁的门槛!
正是墨云!它乌黑油亮的皮毛在室内光线下流转着绸缎般的光泽,比数日前在黑山时似乎更加神骏。长途奔袭的疲惫已一扫而空,浑身筋肉线条流畅而充满爆发力,四蹄踏在青砖地上,发出沉稳有力的“嘚嘚”声。最引人注目的是它身上崭新的鞍辔——并非张方惯用的华丽重甲,而是一套精工打造的玄黑色轻便鞍具,皮革坚韧,铜饰打磨得锃亮如镜,流苏垂落,既不失威仪,又透着一股轻捷彪悍的气息。鞍鞯之下,隐隐可见其肩胛处曾被刀锋划开的浅浅伤痕,如今已愈合,成为它功勋的印记。
墨云那双充满灵性的大眼,一进门便精准地锁定了榻上的田豫。它不再像以前在张方身边那样傲然睥睨,而是低低地、带着一种近乎温柔的轻嘶,硕大的头颅径直探向田豫的方向,温热的鼻息喷拂在田豫盖着的锦被上。
田豫看着这匹陪伴自己闯过生死关口的伙伴,看着它眼中那份毫不掩饰的亲近与关切,再看向它身上那套显然是为自己量身准备、价值不菲的新鞍辔,心头如同被滚烫的热流狠狠击中,酸胀得几乎无法呼吸。他挣扎着伸出未受伤的右手,颤抖着,想要去触碰墨云那凑过来的、温热的鼻梁。
墨云极其温顺地低下头,主动将鼻梁轻轻蹭向田豫微凉的手心。那粗糙而温暖的触感,带着蓬勃的生命力,瞬间传递过来。田豫的手指缓缓拂过它光滑的皮毛,感受着那强健颈项下奔涌的热血,喉头哽咽,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是眼眶迅速泛红,积蓄起滚烫的湿意。
“看,”张方站在一旁,抱着双臂,看着这人与马无声交流的一幕,嘴角终于勾起一丝极淡、却真实的笑意,冲淡了眉宇间的沉郁,“它认主了。从今往后,墨云,是你田国让的坐骑!你生,它驮你驰骋疆场;你死,它为你守坟嘶鸣!”
张方的话如同重锤,狠狠砸在田豫心上。他看着墨云那双映着自己苍白面容的清澈大眼,那里面是毫无保留的信赖与托付。这已不是简单的赠予,是托付生死!是张方以他独特的方式,将最珍视的伙伴,交托给自己,如同交付一份沉甸甸的袍泽情义与并肩而战的承诺!
“都尉…”田豫声音沙哑哽咽,千言万语堵在胸口,最终只化作最朴实的两个字,“…多谢!”
张方摆了摆手,脸上那丝笑意敛去,又恢复了惯有的冷硬:“谢什么?好好养伤!别辜负了墨云,也别辜负了主公的宝甲!”他目光扫过榻边那套幽光内蕴的“寒江鳞”,又落回田豫脸上,“等你好了,披甲上马,咱们一起,跟着主公,干更大的事!”
田豫用力点头,眼中水光闪动,却带着磐石般的坚定。
这时,田母端着一个热气腾腾的陶碗,小心翼翼地走了进来。看到暖阁里多了英武的张方和神骏的墨云,她先是微微一怔,随即脸上便堆起感激和局促的笑容:“张都尉来了…快请坐…老妇熬了点黍米肉糜粥,最是温补…都尉若不嫌弃…”
张方对田母倒是难得地收敛了锋锐,微微颔首:“老夫人费心。”他看了一眼那香气扑鼻的粥,又看了看墨云,“墨云也累了,我带它去马厩安顿,喂些精料。国让,你安心喝粥养着。”说完,不再多言,伸手轻轻拍了拍墨云强健的脖颈,低喝一声:“走!”
墨云似乎听懂了,有些不舍地用鼻子再次蹭了蹭田豫的手心,才顺从地跟着张方,迈着沉稳的步子离开了暖阁。那高大少年与神骏黑马的背影消失在棉帘后,只留下蹄声渐远。
暖阁内重归宁静,粥的香气温暖地弥漫开来。
田母坐到榻边,用粗糙的手试了试碗的温度,然后拿起木勺,舀起一勺稠厚喷香的肉糜粥,仔细吹凉了,才小心翼翼地递到田豫唇边。她的动作轻柔而专注,眼中是纯粹的、不掺任何杂质的疼惜。
“娘…”田豫看着母亲鬓角的白霜,看着她小心翼翼吹凉热粥时专注的侧脸,鼻尖那股酸涩再也抑制不住。他张开嘴,温热的粥滑入喉咙,暖意瞬间流遍四肢百骸,驱散了骨缝里残留的寒意。这平凡的温暖,是历经生死劫波后最珍贵的抚慰。
田母一边喂着,一边低声絮叨着,声音里带着后怕和心疼:“慢点吃…秦老说了,要好生养着…肩膀…肩膀还疼得厉害吗?张都尉真是重情义的好人,连那么好的马都舍得送你…还有使君赐的宝甲…”她看着儿子苍白的脸,眼中又泛起水光,“儿啊…娘知道你心气高…可这身子…是自个儿的本钱…以后…以后千万要当心…”
“嗯…”田豫含混地应着,一口一口吞咽着母亲喂来的粥,温热的液体滑入胃中,暖意蔓延,仿佛连肩头那深沉的钝痛都减轻了些许。母亲的絮叨,带着人间烟火气的关切,是这暖阁药烟之外,另一剂疗愈心灵的良药。
一碗粥见底,田豫额上渗出一层细密的汗珠,精神似乎又好了些。田母放下碗,用温热的布巾仔细替他擦拭嘴角,又掖了掖被角。
“再睡会儿吧…”田母柔声道。
田豫确实感到一阵浓重的疲惫袭来,他顺从地点点头,在母亲温柔的注视下,缓缓闭上眼睛。意识沉浮间,墨云那温热的鼻息、张方那沉甸甸的托付、母亲那带着黍米香气的絮叨,还有主公赐甲时的期许目光……交织在一起,如同暖流,冲刷着身体的伤痛与疲惫。
窗外,阳光似乎明亮了些许,穿透薄云,落在院中那几株老梅的虬枝上。花苞依旧沉默,却在积蓄着破寒而绽的力量。
墨云被张方亲自牵入州牧府邸后苑那宽敞整洁、铺着厚厚干草的马厩。这里还有几匹神骏的战马,见到新来的同伴,都投来好奇或审视的目光。墨云昂着头,喷了个响鼻,带着一种理所当然的倨傲,仿佛在宣告自己的地位。张方亲自为它卸下那副崭新的玄黑鞍辔,动作熟稔而轻柔。
“以后,他就是你主子了。”张方一边用粗粝的刷子仔细梳理着墨云油亮的皮毛,一边对着它的耳朵低声说,像是在交代一件极其重要的事情,“他叫田豫,田国让。记住了!护好他!就像…就像当初护着我一样!”
墨云似乎听懂了,晃了晃硕大的脑袋,用脖颈蹭了蹭张方的手臂,发出一声低沉的、仿佛应诺的轻嘶。张方脸上露出一丝难得的柔和,他取来上好的豆料拌着鸡蛋的精料,倒入墨云面前的石槽。墨云立刻欢快地低头大嚼起来。
安置好墨云,张方并未离开马厩。他靠在一根粗大的拴马桩上,抱着双臂,目光有些放空,望着厩外被高墙切割出的、灰蓝色的冬日天空。掌心里,那块飞燕令坚硬的棱角硌着皮肤,传递着父亲遥远而沉重的气息。
“没给你丢脸…”他低声重复着父亲让田豫带来的那句话,每一个字都像烙铁烫在心尖。他仿佛能透过这冰冷的令牌,看到卧牛坳冲天而起的烈焰,看到父亲站在废墟前那破釜沉舟的决绝背影。父亲用一场血战,烧掉了黑山贼的过去,也烧掉了儿子身上可能背负的污名。他把所有的路都斩断,只留下一条,一条通向幽州牧府麾下、名为“上党太守”的荆棘之路。而这条路,是父亲用命搏来的,也是为他张方铺就的。
“在幽州好好干,听使君的话…”张方咀嚼着这最后一句,嘴角扯出一个复杂的弧度。是期许,是托付,更是一种无形的压力与鞭策。父亲把他的一切,连同自己的未来,都押在了幽州牧刘备的身上。他张方,再无退路,也无需退路!
一股灼热的气流在胸中奔涌,混杂着对父亲的敬服、思念,以及一股被彻底点燃的、想要证明自己的强烈渴望!他猛地攥紧了拳头,飞燕令的棱角深深嵌入掌心,带来一丝尖锐的痛楚,却让他混乱的思绪瞬间清明。
师父…张方脑海中浮现出那张温润中蕴藏着山岳般威严的面容,还有赐予田豫宝甲时那沉甸甸的期许目光。那是一个能容得下父亲这样草莽枭雄,也能识得田豫这般忠勇璞玉的雄主!
“辽东…”张方眼中锐光一闪,如同出鞘的利刃。父亲已在并州浴血站稳脚跟,自己岂能在幽州碌碌无为?公孙度那条盘踞辽东的老蛇,他要以战功,向父亲证明,向主公证明,他张方,配得上这卧龙都尉之职,更配得上父亲用血换来的这条新路!
他最后看了一眼埋头大嚼、神骏非凡的墨云,眼中闪过一丝决然。不再停留,转身大步离开马厩,玄色的身影很快消失在通往军府衙署的回廊深处。步履坚定,带着破开一切阻碍的锋芒。
马厩里,墨云似乎感受到旧主离去的决意,抬起头,朝着张方消失的方向,发出一声悠长而充满力量的嘶鸣,如同战鼓擂响的前奏。
暖阁内,药烟袅袅。田豫在沉沉的睡梦中,似乎也听到了那声遥远的马嘶。他无意识地动了动未受伤的右手,指尖仿佛还残留着墨云皮毛那温暖粗糙的触感。炭盆的火光跳跃着,映照着榻边那套幽光流转的“寒江鳞”甲胄,也映照着角落阴影里,那副崭新的、玄黑锃亮的马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