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的晋阳,空气里沉淀着一种紧绷的安详。刺史府檐角的风铃叮当作响,却盖不住城外校场隐隐传来的操练呼喝,更压不住堂上众人眉宇间那层挥之不去的阴翳。幽州燃起的烽火,如同灼热的烙铁,烫在并州东面的天际线上。
“张举僭号天子于肥如,张纯自封弥天将军、安定王…”沮授的声音在空旷的正堂里回荡,带着一种冰冷的穿透力,他指尖划过舆图上的幽州,“丘力居收拢了叛归的三千乌桓突骑,其部狼骑已过万人,肆虐蓟城周边,兵锋所向,渔阳、右北平诸郡望风披靡。”他抬眼看向主位的刘备,“其檄文嚣张,朝廷震怒,然西凉未平,中原疲敝,恐难速发大军。”
田丰冷哼一声,瘦削的面颊更显嶙峋:“此獠看似猖狂,实则色厉内荏!其兵锋,始终在幽、冀、青、徐之间流转,刻意绕开了我并州西河、雁门一线。”他枯瘦的手指重重戳在舆图并州与幽州的交界处,“丘力居的乌桓狼骑,宁可南下劫掠冀州富庶郡县,也不敢西窥我并州一草一木!张举、张纯,更是只敢缩在叛军腹地摇旗呐喊。为何?”田丰环视众人,眼中锐光如刀,“无他!主公阵斩休屠王,屠灭拓跋,扫平休屠二十万铁骑之威,已如雷霆,深植胡汉之心!彼辈惧我并州兵锋,如惧虎狼!”
堂内众人精神一振。张飞咧开大嘴,豹眼中凶光毕露:“算这帮狗崽子识相!敢来并州,俺老张的蛇矛正好渴饮贼血!”
刘备端坐案后,神色沉静,目光却深如寒潭。他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紫檀木案冰冷的纹理,缓缓开口,声音不高,却压住了堂内所有声响:“叛军畏我兵锋,不敢西顾,此乃并州军民浴血奋战之功,亦是天赐我休养生息之机。”他目光扫过田丰、沮授、简雍、刘德然,最终落在那柄横陈案上的雌雄日月剑上,“然!此非高枕无忧之时!东方烽烟遍地,流民必如潮水西涌。乌桓丘力居虽暂避我锋芒,然其性如豺狼,一旦在幽冀之地饱食壮大,焉知不会觊觎我并州膏腴?更兼…北疆阴山之外,鲜卑诸部,鹰视狼顾,从未一日忘南!”
他霍然起身,袍袖拂过案面,带起一股凛然之风:“并州,当如卧虎!外敌环伺,则磨牙砺爪,静待雷霆一击!强邻暂避,则舔舐伤口,蓄养爪牙之力!传令!”
“元皓!”
“属下在!”
“全力推行招抚流民、开垦荒地之策!凡入我并州之流民,无论幽冀青徐,一体安置!授田贷种,务必使耕者有其田,居者有其屋!此乃固本培元第一要务!若有豪强趁机兼并土地、侵扰流民者,”刘备眼中寒光一闪,“元皓可持我剑令,严惩不贷!”他手指重重敲在案上。
“诺!丰必使并州,成流民之桃源,绝无冻馁之殍!”田丰抱拳,瘦削的身躯挺得笔直,一股肃杀之气弥漫开来。
“公与!”
“授在!”
“统筹钱粮,督造军械,整修驰道!尤其晋阳通往上郡、朔方之要道,务必畅通!屯田之事,乃命脉所系,公与亲自督管,务求实效!凡所缴获之牛羊,择优育种,分发边郡,充实民力军资!”刘备的目光投向舆图上那片辽阔的朔方草原。
“授领命!必使府库充盈,道路通达,屯粮如山!”沮授深深一揖,眼中已开始勾勒河套粮仓的蓝图。
“德然!”
“末将在!”
“整军!汰老弱,补精壮!雁门张辽、高顺部,西河关羽、吕布部,晋阳中军,卧龙梁张方部,皆需按新制严加操演!烽燧斥候,北望阴山,东顾太行,一刻不得懈怠!我要并州之军,静如磐石,动如烈火!”
“末将遵令!必使三军,皆为虎贲!”刘德然甲叶铿锵,声如金铁交鸣。
“宪和!”
“雍在!”
“商事流通,市井安稳,乃民心所系!立市易司,平抑物价,严打奸商囤积居奇!凡幽冀商旅,愿入并州贸易者,给予便利,然货物出入,必须严查,谨防奸细!”刘备目光锐利,“此非常之时,当行非常之法!”
“主公放心!雍必使并州市井,活而不乱,商旅往来,皆为并州筋骨输血!”简雍眼中精光闪烁,已开始盘算如何利用商路,汲取幽冀乱地的财富滋养并州。
一道道命令,如同坚实的梁柱,撑起了并州这艘刚刚驶离血海惊涛的巨舰,在邻境滔天的烽火中,驶向一个充满挑战却也孕育着无限可能的港湾——休养生息,厚积薄发。
旌旗所指,文治先行。
上郡肤施新任太守崔琰,一袭素色儒袍,风尘未洗便立于残破的城垣之上。北地深秋的风已带霜刃,吹动他颌下清髯,更衬得他身姿如临风玉树,威仪天成。他身后,是刚刚清理出的、还弥漫着淡淡血腥与焦糊味的城墟,以及远处荒芜的田垄和稀疏惶恐的流民。
崔琰的目光扫过疮痍,无悲无喜,唯有沉静如渊。他展开一卷简牍,清朗的声音借着北风,清晰地送入城下聚集的军民耳中:
“太守令:一、即日起,清丈上郡无主荒田、牧场,造册登记!二、凡愿落户上郡之汉民流亡、归附匈奴部众,皆可向官府请领田亩、草场!汉民每丁授田三十亩,匈奴部众愿弃牧从耕者同例,愿事畜牧者,划拨草场!三、官府贷予耕牛、粮种、农具,三年内免征赋税!四、重修秦渠、汉渠故道,引奢延水灌溉!凡应募修渠之民夫,日给粟米三升,盐三钱!五、于高奴、雕阴设互市,汉胡公平交易,严禁欺诈盘剥!但有违者,严惩不贷!”
没有慷慨激昂的许诺,只有条理分明的实务。流民眼中最初的茫然,渐渐被一丝微弱的光亮取代。授田?贷牛?免税?修渠还有粮盐?这…这竟是真的?
“崔府君…”一个衣衫褴褛的老农颤巍巍挤出人群,浑浊的老眼带着难以置信的希冀,“老汉…老汉一家从冀州逃来…真…真能领到田,借到牛?”
崔琰的目光落在他沟壑纵横的脸上,微微颔首,声音不高却带着令人信服的力量:“老丈可至府衙户曹,自有吏员为尔等登记造册,划拨田亩,签立契约。耕牛农具,待春耕之前,必按户发放。”他顿了顿,目光扫视全场,“琰受刘使君重托,牧守上郡,唯有一言:法度既立,必行不悖!汉胡一体,皆为王民!但有欺压良善、鱼肉百姓、破坏新政者,琰手中三尺法剑,绝不容情!”
人群沉寂片刻,随即爆发出压抑已久的、带着哭腔的欢呼!那是对活下去最本能的渴望被点燃!
朔方临戎,这座刚刚经历张方铁血洗礼的休屠王庭,空气中依旧弥漫着散不尽的腥膻与灰烬味道。城墙多处坍塌,焦黑的梁木从废墟中刺向阴沉的天空。新任太守审配,一身洗得发白的深色布袍,站在王庭废墟的最高处,身形瘦削却挺直如标枪,眼神锐利如鹰隼,扫视着下方惶恐不安的匈奴遗民和少量闻讯而来的汉地流民、戍卒。
没有冗长的宣告,审配的声音如同北地刮骨的寒风,冷硬地砸在每个人心头:
“朔方太守审配令:一、即日起,收缴全境匈奴各部私藏兵器、甲胄!凡私藏军械者,一经查实,斩立决!二、清点所有牲畜、粮秣、财货!凡无主之物,尽归官库!有主者登记造册,严查来源!凡劫掠所得,一律充公,原主可至官衙凭据认领!三、划临戎城西、黄河南岸沃土为军屯!凡戍边将士,除操演值哨外,皆需屯垦!四、征发匈奴丁壮、流民,重修临戎城墙、烽燧!日给口粮,敢有怠工、逃亡者,鞭笞、苦役,直至斩首!五、立保甲连坐!十户一保,互相监察!凡有通敌、为盗、隐匿不法者,同保连坐!”
命令一条比一条森严,一条比一条酷烈!尤其那收缴兵器和保甲连坐,如同冰冷的铁箍,瞬间扼住了所有匈奴遗民的咽喉!人群骚动起来,恐惧和不满在低语中蔓延。
一名原休屠小头人,仗着几分悍勇,挤出人群,用生硬的汉话高喊:“审…审太守!收缴兵器,我等如何放牧?如何抵御狼群?连坐之法,太过严苛!我等…”
“住口!”审配厉声断喝,声如金铁,瞬间压住所有嘈杂!他目光如电,直刺那头人,“放牧?抵御狼群?尔等昔日手持兵刃,劫掠汉家边民时,可曾想过他们如何抵御尔等这披着人皮的豺狼?!”他踏前一步,无形的威压如同山岳倾轧,“收缴兵器,乃断尔等再叛之爪牙!保甲连坐,乃束尔等野性之缰绳!非常之地,当用重典!此乃刘使君授我之权柄,为朔方万世安宁计!”
他冰冷的目光扫过噤若寒蝉的人群:“至于生计?官府自有安排!凡安分守己,愿为编户齐民者,自会授田授牧!凡应征修城、屯垦效力者,口粮足额发放!但若有人心怀叵测,妄图作乱…”审配猛地拔出腰间佩剑,寒光一闪,重重劈在旁边一根焦黑的木柱上!“犹如此柱!”咔嚓!木屑纷飞!那森然的杀意,让所有人心胆俱裂!
“遵…遵太守令…”那头人脸色惨白,哆嗦着第一个跪了下去。如同推倒的多米诺骨牌,黑压压的人群一片片跪伏于地,再无半分声息。恐惧,成为了朔方新秩序的第一块基石。审配收剑入鞘,面无表情。他知道自己手段酷烈,背负骂名。但在这片被血与火反复淬炼的土地上,唯有最刚硬的铁腕,才能砸碎百年的仇怨与野性,为那渺茫的“同化”与“安宁”,夯下第一层染血的地基。
晋阳城内,市井的烟火气在谨慎地复苏。简雍一改往日名士做派,穿着半旧的葛布袍子,像个精明的商贾,在市易司新设的“平准署”里坐镇。他面前摊开厚厚的账册,手指灵活地拨弄着算筹,嘴里飞快地下着指令:
“从西河郡调来的那批盐,立刻投放城南市集,挂牌价压到冀州盐价的七成!告诉那些囤盐的坐商,要么按官价卖,要么等着盐烂在库里!敢哄抬?查实一家,罚没一家!”
“诺!”属吏记下。
“还有,幽州那边逃难来的布商,手里积压了不少粗麻布?统统收下!按市价九折,用府库的新粟米支付!告诉他们,只要货好,并州有多少收多少!运去朔方、上郡,修城的民夫、屯田的军卒,正缺衣少穿!”
“是!”
“对了,派人盯紧马市!从北边零星溜过来的那些鲜卑马贩子,只要马好,价钱可以比往常高一成!但必须严查来历,一个奸细都不能放进来!买下的马,优先补入张辽的雁门轻骑和云长的西河突骑!”简雍眼中闪着市侩而精明的光,“乱世里,粮、盐、布、马,就是命!咱们手里有粮有盐,就能把幽冀乱地的布帛、牲畜,甚至人才,都吸过来!”
并州这台巨大的机器,在崔琰的怀柔引渠、审配的铁腕筑城、简雍的市廛腾挪、田丰的田垄丈量、沮授的仓廪堆叠、刘德然的烽燧操演中,艰难却无比坚定地运转起来。时光在汗水、尘土与偶尔响起的建设号子中悄然流逝。
寒风渐烈,卷起塞外第一场细碎的雪沫,扑打在卧龙梁最高的那座烽燧石墙上。张方按刀立于垛口,身上崭新的都尉甲胄泛着冷硬的乌光,早已洗去临戎的血污。他脸上的线条比数月前更加硬朗深刻,昔日那点残存的跳脱被边塞的风霜彻底磨去,沉淀下一种远超年龄的沉稳与冷冽。他极目北望,阴山山脉巨大的轮廓在灰蒙蒙的天际若隐若现,如同蛰伏的洪荒巨兽。
“都尉,北边三个烽燧点,了望塔都加高了三尺,刁斗也换新了。”一名老军侯哈着白气禀报,“按刘督军的吩咐,斥候队轮番前出阴山隘口哨探,三十里一报。”
张方微微颔首,目光依旧锁着阴山以北那片铅灰色的天空:“鲜卑人…有动静吗?”
“回都尉,入冬后,小股的游骑倒是零星见过几队,都在阴山以北晃悠,像是在探路,没敢靠近咱们的烽燧链。”军侯回道,“估摸着,是被咱们去年打休屠的狠劲儿吓住了,加上大雪封山,都在猫冬呢。”
“猫冬?”张方嘴角勾起一丝冰冷的弧度,像刀锋掠过寒冰,“狼,终究是要吃肉的。大雪能封山,封不住野心。”他想起师傅在晋阳的告诫——此平静,不过飓风之眼。他紧了紧握刀的手,指关节发出轻微的脆响。“传令下去,各烽燧值守,再加一倍暗哨!告诉兄弟们,眼睛给我瞪大点!阴山那边飘过来一片不一样的云彩,都得给我看清楚是羊群还是马蹄子掀起的雪尘!”
“诺!”军侯凛然应命。
雪沫无声地落在张方冰冷的肩甲上,迅速融化成细小的水珠。他像一尊沉默的雕塑,钉在这并州最北的了望塔上。身后,是烽燧链庇护下,正在田垄间抢收最后一点耐寒作物的农人身影,炊烟在寒风中顽强地升起。前方,是深不可测的、孕育着下一个风暴的北疆寒冬。
晋阳,刺史府后院。刘备独立于廊下,身上披着一件半旧的玄色大氅。他望着庭院中几株在初雪中依然苍劲的松柏,听着前衙隐约传来的算筹碰撞声、属吏低声的禀报声,那是并州在沉重而有序地呼吸。
田垄里的新苗在冻土下积蓄力量。
烽燧上的刀锋在寒风中打磨霜刃。
崔琰引来的渠水在冰层下悄然奔流。
审配筑起的城墙在风雪中沉默加高。
简雍运转的物资在驰道上往来穿梭。
张方凝视的阴山在雪幕后蛰伏待动。
一种沉甸甸的、混杂着希望与凛冽预感的平静,笼罩着这片刚刚从血火中挣扎而出的土地。这是乱世烽烟中,用铁与血、汗与智硬生生辟出的一方喘息之地。
他缓缓抬起手,指腹轻轻拂过腰间雌雄日月剑冰冷的剑鞘。剑身沉寂,并无丝毫鸣动。然而,刘备的眉心,那刀刻般的川字纹,却在这片看似安稳的寂静里,无声地加深了一分。
东方的叛乱之火在幽冀大地肆虐狂舞。
北方的苍狼在雪原深处磨砺爪牙。
这并州的安宁,薄如初冬河面的脆冰。
中平四年,八月。
休屠作乱被新任并州刺史刘备平定,太原郡、西河郡、上郡、朔方郡等四郡光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