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的蓟城郊外,天地间仿佛被一支饱蘸赭石与枯黄的巨笔涂抹过。官道两侧的野草早已褪尽绿意,枯槁的茎秆在愈发凛冽的北风中簌簌作响。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压着,将远山轮廓晕染得模糊不清。几片顽强的残叶在枝头打着旋,终究无力地飘坠,融入道旁厚厚的枯叶层。
一座青石垒砌的驿亭孤悬于官道旁,亭内石桌旁,刘备安然端坐。他一身玄色常服,外罩青灰色厚氅。身旁是妻子刘玥,头上戴着素玉的钗子,身穿着与刘备一样的玄色衣裳。她安静地将炭炉上陶壶中滚沸的山泉水注入粗陶茶盏,动作娴熟如行云流水。亭外,百名亲卫肃然而立。田豫按剑立于亭前石阶,年轻的面容沉静如水,目光锐利地扫视着官道延伸向西南的尽头。他身侧站立着那匹通体墨黑的云朵儿,不耐地喷着响鼻。
“恩师的车驾也应该到了。”刘备的目光投向官道尽头那片苍茫,语气平静。
刘玥将一盏热茶推至刘备面前,低声道:“卢公此来,远离了那雒阳漩涡,也是好的。”她声音轻柔,宛如那北风之下滴答落下的水滴。
刘备端起茶盏,粗糙的陶壁传递着暖意,他微微颔首。腰间雌雄日月双剑在氅衣下紧贴身躯,双剑在此刻也相顾无言。
一阵辚辚的车轮声终于由远及近。一辆半旧的青篷马车,在几名风尘仆仆的老仆护卫下,碾过满地枯叶,缓缓驶近驿亭。
车帘掀开,一身洗得发白葛布深衣的卢植探身而出。卸去了象征威仪的朝服冠冕,身形更显清矍挺拔,如同历经风霜的苍劲古松。眉宇间那道深刻的川字纹路,以及眼底深藏的疲惫与忧色,无声诉说着雒阳朝堂倾轧的酷烈。
“恩师!”刘备早已起身,快步迎至车前,深深一揖,“弟子刘备,恭迎恩师!”
刘玥紧随其后,敛衽为礼:“刘玥拜见卢公。”,田豫亦按剑躬身。
卢植的目光落在刘备身上,眼底泛起一丝暖意与感慨。他伸出手,稳稳扶住刘备的手臂:“玄德,不必多礼。”声音带着长途跋涉后的沙哑。他的目光扫过众人,在刘玥身上微微一顿,颔首示意,“此间不是说话处,进亭吧。”
亭内炭火正暖,粗陶茶盏再次续上热水。卢植端起一盏,感受着暖意。
“雒阳……”卢植缓缓开口,声音低沉,如同压着巨石,“已是虎狼盘踞之穴,朽木将倾之堂!”他重重将茶盏顿在石桌上,盏中水波激荡,“何进!竖子耳!空负屠夫之名,却无决断之魄!竟听信袁绍那祸心之策,召外兵入京!此乃自掘坟墓,引狼入室!”
卢植胸膛微微起伏:“袁氏一族,四世三公,门生故吏遍天下,看似忠义慷慨,实则以天下为棋局!袁绍撺掇何进召外兵,岂是为除阉宦?不过是想借外力搅乱雒阳,火中取栗!袁氏根基深厚,无论乱局如何演变,总能立于不败之地!可怜何进,蠢笨如猪,甘为他人手中刀斧!朝堂之上,郑公业、老夫,连同数位同僚苦口相劝,此獠竟斥我等为腐儒、懦夫,甚至污蔑与阉竖有染!刚愎自用至此,焉能不亡?”
卢植的话语冰冷地剖开雒阳漩涡的凶险与何进的愚蠢。田豫神情凝重,刘玥听得有些不安,手指下意识绞紧了衣角。
刘备静静听着,为卢植盏中续上热水:“恩师息怒。何进自取灭亡,已是定数。其召外兵,所图者,必是西凉董卓?”
“不错!”卢植眼中寒光一闪,“正是那盘踞西凉、豺狼成性的董卓!老夫在并州时,便深知此獠凶暴贪婪,拥兵自重!何进以为一纸诏书便可驱虎吞狼?殊不知,此虎入室,必噬其主!老夫离京时,董卓大军已陈兵渑池,距雒阳咫尺!何进竟还做着亲出相迎的美梦!愚不可及!”他连连摇头。
亭内一时沉默,只有炭火轻响。
就在这时!
“报——!!!”一声凄厉尖锐的嘶吼,猛地刺穿了凝重的空气!
亭外亲卫阵列霍然分开。一骑快马如离弦之箭,裹挟着浓重的烟尘,狂飙而至!马上的骑士,正是刘备撒在雒阳方向的精悍探马。他风尘仆仆,脸色因疲惫和紧张而苍白,嘴唇干裂,身上的皮甲布满尘土和汗渍,显然是星夜赶回!
那战马冲到亭前数丈,口吐白沫,前蹄一软轰然栽倒!马背上的探子被甩出,翻滚数圈。他挣扎着抬起头,甚至顾不上爬起,嘶哑的喉咙迸发出呐喊:
“主公!急报!雒阳…雒阳天塌了!!”
田豫身形一闪已至近前,扶住探子:“撑住!说!”
探子死死抓住田豫的臂甲,血红的双眼圆瞪:
“大将军何进!被…被张让、段珪等阉竖,假…假借太后诏命,诱骗入…入嘉德殿!殿门一闭,伏兵尽出!乱刃…乱刃加身哪!剁…剁成了肉泥!”他剧烈喘息,“何进部将吴匡、张璋闻讯…带兵攻打宫门,火烧…青琐门!宫中大乱!张让、段珪等狗急跳墙,劫持了天子!还有陈留王!趁乱逃出北宫!”
探子咽了口唾沫,艰难地继续:“雒阳城内…群龙无首,乱成一锅粥!就在这时…董卓!是董卓那老贼!他在渑池按兵不动,等的就是这一刻!得知宫变、天子被劫的消息,他立刻挥军急进,直扑雒阳城!”
“关键…关键是在城西显阳苑附近!”探子的声音带着一种难以置信的惊悸,“张让那帮阉狗带着天子、陈留王跑到了北邙,被追上的大臣司徒王允,太尉杨彪等人堵住,张让投河自尽,段珪被杀…天子兄弟被王司徒他们寻回,正由几位大臣护着想回雒阳宫城!结果…结果迎面撞上了董卓的大军!”
“董卓那厮…麾下西凉铁骑兵甲森严!他立刻以‘护驾’为名,裹挟了天子、陈留王还有随行的大臣们…掉头…掉头就进雒阳城了!雒阳城内的何进、何苗残部,见董卓‘奉帝还宫’,群龙无首,转眼就被董卓…收编了!”
“还有…还有执金吾丁原!”探子声音急促,“丁原带着驻扎河内的兵马,原本在雒阳附近。董卓不知用了什么手段…丁原的兵马发生了哗变…军队乱作一团,被董卓顺势吞并了!丁原本人…据说死于乱军之中!”
探子最后的声音带着绝望的颤抖:“董卓…董卓挟持着天子,手握重兵,入主雒阳!他…他立刻逼迫朝廷…罢免了司空刘弘!他自己摇身一变,当上了当朝司空!雒阳的兵权…雒阳的朝廷…都…都落到那国贼手里了!”
探子一口气说完,几乎脱力,瘫软下去。田豫迅速将他扶住。
“雒阳…兵权易主…董卓自为司空…”田豫的声音干涩,带着震惊。
“噗——”
一声瓷器碎裂的脆响!
卢植手中那只粗陶茶盏,从他骤然僵直、失去血色的指间滑脱,重重砸在石板地上,瞬间四分五裂!滚烫的茶水混着残破的陶片,溅湿了他的布衣。
时间仿佛凝固。
卢植的身体猛地一晃!他一手死死撑住冰冷的石桌边缘,手背上青筋暴起,指节捏得惨白。那张清癯儒雅的脸庞,因极致的愤怒而扭曲,眼眸赤红如血!
胸膛剧烈起伏,一股腥甜涌上喉头,又被他死死咽下。片刻的死寂之后,一声压抑到极致、仿佛从肺腑深处撕裂而出的怒吼,轰然震荡了整个驿亭:
“董——卓——!!!”
“国贼!窃国之巨奸!!!”
这声怒吼,是对滔天罪行的控诉,更是对时代崩塌的绝望悲鸣!何进虽蠢,终究是汉家大将军。丁原虽败,也曾拱卫京畿。皇帝、陈留王,竟被阉竖劫持!而这一切的最终得益者,竟是那头盘踞西凉的豺狼!雒阳,已彻底沦为暴徒的狩猎场!
卢植眼前阵阵发黑,身体摇晃得更加厉害。
“恩师!”刘备沉稳有力的声音响起,同时一只温热而坚定的手已稳稳扶住了卢植摇摇欲坠的身体。卢植急促的喘息在刘备安抚下,渐渐平复些许,但赤红的双目中,悲愤之火依旧熊熊燃烧。
“雒阳…天子…”卢植的声音嘶哑。
“雒阳已陷魔掌,天子下落不明,此诚危急存亡之秋。”刘备的声音低沉而清晰,扶着卢植慢慢坐下。他的眼神在震惊后沉淀出冰冷的锐利。他看向田豫:“国让!立刻扶这位兄弟下去歇息,好生照料!命各郡守军提高戒备,严查往来,谨防趁乱流窜之匪!再派精干探马,分多路向西,严密关注雒阳及朝廷后续动向!天子虽在董卓手中,但消息务必力求详实!”
“诺!”田豫肃然抱拳,立刻转身安排。
一连串命令清晰下达,惊惶被压下。
卢植喘息稍定,紧抓刘备手臂:“玄德…董卓此獠,凶残暴虐!他手握雒阳重兵,又自居司空高位,天子若在其手,必行废立,祸乱天下!天下…要大乱了!”
刘备扶着卢植,目光却已越过驿亭檐角,投向东北方苍茫的天空。
“恩师所言极是,雒阳剧变,天下必乱。”刘备的声音带着洞悉风暴的冷静,“然董卓挟持朝廷、兵锋正锐。我幽州僻处北疆,此刻若贸然举旗勤王,非但力有未逮,反易成众矢之的,予董贼以讨伐口实。”
他微微一顿,眼神锐利如刀锋:“当此之时,外示恭顺以避其锋,内修甲兵以待其时,方为上策。然‘恭顺’之外,幽州肘腋之下,隐忧已迫在眉睫!”他的目光转向卢植,“恩师可知辽东公孙度?”
“公孙度?”卢植略一思索,“襄平公孙升济?此人…性情刚戾,曾任冀州刺史,因严苛被劾罢免…他如今在辽东?”
“正是。”刘备点头,语气冰冷,“此人任玄菟太守已数年。前岁我幽州军大破乌桓,威震北疆,朝廷威信尚存时,他便阳奉阴违,企图保留其辽东私兵,不听州府号令。如今董卓祸乱中枢,朝廷威严扫地,天下板荡,此等枭雄岂会安分守己?其野心,早已昭然!前番遣使入蓟,言语倨傲,几同藩国!此刻,他必趁雒阳大乱、朝廷无暇北顾之机,拥兵自立,割据辽东!甚至…觊觎我幽州腹地!”
卢植眼中精光一闪:“此獠,便是我幽州卧榻之侧,一头磨牙吮血的饿虎!若待其羽翼丰满,或南下寇掠冀、青,或西向窥我幽州,皆为心腹大患!董卓在雒阳,一时鞭长莫及。然辽东公孙,其害近在咫尺!”
“然也!”刘备斩钉截铁,“此獠不动则已,若动…必在旬日之间!故,弟子请恩师暂息雷霆之怒,移驾蓟城。雒阳剧变,消息必如野火燎原。我等须即刻整军,一面严密关注雒阳及天子动向,一面…更要紧盯着辽东!”
他的目光再次投向东北:“备已命翼德为辽西太守,子龙为辽东太守,陈兵边境,便是为此獠所备!如今,是该收紧这张网的时候了。” 腰间雌雄双剑,沉默地贴合着主人的身躯。
卢植顺着刘备的目光,望向东北方铅云低垂的天空。胸中翻腾的雒阳悲火,被引向辽东的冰冷锋芒。他深吸一口气,缓缓挺直腰背,尽管脸色苍白,眼中悲愤沉淀为深沉的决然。
“好!”卢植的声音沙哑而铿锵,“玄德思虑周详,老朽…便随你回蓟城!雒阳血火滔天,老朽无力回天。但这幽州北疆,绝不容宵小觊觎!公孙度…哼,就让他看看,何为汉家疆土,岂容割据称王!”
刘备扶着卢植的手臂沉稳有力:“有恩师坐镇,备心方安。”转头道,“田豫!护送卢公车驾,即刻入城!”
“诺!”田豫肃然领命。
车轮转动,碾过深秋枯黄,驶向蓟城。驿亭内,破碎的陶片与冷却的茶渍犹在。刘备最后看了一眼西南方,目光深邃,随即毅然转身上马。
北风卷起玄色氅衣。蓟城在望,城楼旌旗招展。一场源于帝国心脏的风暴已然掀起,而北疆之地,决定幽州命运的雷霆,亦在深秋肃杀中绷紧了弓弦。东北方向的天空,铅云低垂,闷雷隐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