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苑的书房,自此成了三岁的苏云璋除却寝居之外,待得最久的地方。晦庵先生教学,与他为人一般,不循常法,重在引其心志,导其天性。
开蒙第一日,并无书卷。
先生只将他带到院中那两株海棠树下。时值春末,老树绿叶成荫,繁花已谢,唯余零星几瓣残红缀于枝头,新栽的棠苗则舒展着嫩绿的叶片,在阳光下透着勃勃生机。
“云璋,你且看。”晦庵先生指着老树虬结的枝干,又指了指新苗柔弱的茎叶,“此乃‘根’与‘本’。无根之木,不过浮萍;无本之末,终将枯萎。读书做人,亦是此理。不固根本,纵有万般机巧,亦是空中楼阁,镜花水月。”
苏云璋仰着小脸,目光顺着先生的手指,在老树深入泥土的根部与新苗稚嫩的根系间流转。他虽不能全然理解这深奥的比喻,却将“根本”二字,连同眼前扎根泥土的坚实与向上生长的渴望,一并记在了心里。
翌日,书房内,墨已研好,上好的宣纸铺陈在宽大的书案上,镇纸仍是那方他熟悉的青玉。
晦庵先生并未急于执笔,而是先取过一部《说文解字》,翻至某一页,指着上面的古文“字”,缓声道:“字者,言孳乳而浸多也。始于鸟兽蹄迒之迹,仓颉仿之,造书契,以代结绳之政。故每一字,皆有源流,有骨血,有精神,非徒具形貌而已。”
苏云璋跪坐在特制的矮凳上,双手规规矩矩地放在膝上,听得极其专注。先生的话语,如同在他面前推开了一扇通往浩瀚世界的大门,门内光华流转,令他心生向往。
“今日,我们学第一个字。”先生终于执起那支兼毫小楷,笔锋饱蘸浓墨。他的手稳如磐石,落笔时却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流畅与力量。笔尖触纸,如蛟龙入海,横、竖、撇、捺……一个结构端正、气韵生动的“春”字,便跃然纸上。
那墨迹乌黑发亮,在素白的宣纸上,仿佛蕴含着无限的生机。
“此乃‘春’字。”先生放下笔,目光沉静地看着他,“尔生于冬末,庭前海棠却为你而绽,此字与你有缘。可知其意?”
苏云璋看着那个陌生的、却又莫名觉得亲切的符号,小小的眉头微微蹙起,努力思索。他想起冬日那场大雪,想起祖父抱着他植下棠苗时冻土的坚硬,又想起如今拂面不寒的杨柳风,想起廊下燕子衔泥,想起海棠枝头绽出的新绿……
他抬起眼,望向窗外那片被阳光照得透亮的棠叶,不太确定地、试探性地答道:“先生,‘春’……是不是院子里海棠花的颜色?是叶子绿了,风变暖了,是……是东西活过来的样子?”
晦庵先生凝视着他,没有立刻肯定或否定,而是将毛笔递了过去,声音平和:“握笔。”
苏云璋伸出小手,依着先生方才的姿势,努力想要握住那支对他而言略显粗重的笔杆。他的手太小,力道不足,握得有些笨拙,指尖沾上了墨迹。
先生并未纠正他的姿势,只道:“写写看。”
小家伙抿紧了唇,全神贯注,手腕颤抖着,将笔锋挪到纸上。他依葫芦画瓢,却哪里写得成字?手腕无力,笔锋不受控制,一下笔便是一团浓黑的墨渍,迅速在宣纸上洇开,不成形状。
他看着自己制造的“混乱”,又抬头看了看先生写的那个力透纸背、结构完美的“春”字,小脸上第一次露出了挫败的神情,嘴唇微微撅起。
晦庵先生将他的反应看在眼里,却不以为意,只淡淡道:“初学便是如此。笔软而奇怪生焉,欲驾驭它,非一日之功。心要静,气要沉,腕要活,眼要准。记住你方才所言,‘春’是活过来的样子。写字,亦是要让这墨迹,在这纸上‘活’过来。”
他取过另一张纸,再次示范,将起笔、行笔、收笔的细微之处,一一分解,讲得极慢,极细。“看这‘日’字部分,需写得饱满,如朝阳初升,光明温暖。这三横,间距需匀,如大地回春,万物秩序井然。”
苏云璋不再试图立刻写出来,而是睁大了眼睛,紧紧盯着先生的笔尖,仿佛要将那每一个微小的动作,每一分力量的运用,都刻入脑海。他看得如此入神,连呼吸都放轻了。
接下来的时日,他便在这不断的观摩、聆听与失败的尝试中度过。书案旁堆积的、染满墨团的废纸一日日增多,他的小手也时常沾满墨迹,洗也洗不净。有时他会因总是写不好而气馁,放下笔,看着窗外发呆。
晦庵先生从不催促,亦不责骂。有时会让他停下,带他去庭院中走走,看看蚂蚁搬家,听听鸟雀鸣叫,或者只是静静地坐在海棠树下,感受风吹过发梢。
“写字如做人,张弛有度,强求不得。心躁时,笔便浮;神散时,字便乱。”先生的声音总是那样平缓,如同山间清泉,洗涤着他初蒙的焦躁。
某一日午后,阳光暖融融地照进书房。苏云璋照例在练字,他摒弃了杂念,回想着先生所说的“朝阳”、“大地”,回想着院子里那片生机勃勃的绿意,手腕似乎找到了一丝微妙的感觉。他深吸一口气,再次落笔。
这一次,墨迹虽仍显稚嫩,笔画歪斜,那个“春”字的结构却依稀可辨了。尤其是那个“日”字,虽不圆润,却努力地写得封闭、充实。
晦庵先生走到他身后,静静看了片刻,伸出手,覆在他执笔的小手上。那手掌温暖而干燥,带着一种稳定人心的力量。他引着苏云璋的手,缓缓地、有力地,再次写下那个“春”字。
一笔一划,带着温度与引导,印入纸背,也仿佛印入了苏云璋的心田。
“感觉到了吗?”先生低声问,“这便是‘活’。”
苏云璋用力点头,眼睛亮得惊人。他看着纸上那一大一小、一稳健一稚嫩并排的“春”字,仿佛真的看到了阳光破土,万物复苏。
自那日后,他练字愈发沉静用心。虽离“写好”尚远,但那方青玉镇纸下压着的,已不再是杂乱无章的墨团,而是一个个虽笨拙却充满努力痕迹的、生机初显的“春”字。
窗外,海棠绿叶成荫,悄然结起了细小的青果。而书房内,一颗关乎文墨、关乎心性的种子,也正于无声处,悄然扎根,静待破土而出,枝繁叶茂的那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