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几次点开与陈煜的聊天对话框,打出一长串质问的话,又逐字删除。愤怒、委屈、恐惧、还有一丝卑微的祈求,各种情绪在她胸腔里冲撞,却找不到一个合适的出口。她害怕。害怕那个她无法承受的答案,害怕一旦问出口,现在这种看似平静实则脆弱的关系就会彻底碎裂。她像一个抱着珍贵瓷器走在悬崖边的人,明知危险,却连大口呼吸都不敢。
这种内心的煎熬,比任何具体的工作压力都更消耗人。周日晚上,她几乎又是一夜未眠,眼睁睁看着窗外的天色由墨黑转为深蓝,再透出灰白。周一早上,镜子里的人脸色惨白,眼下是浓重的青黑,眼神涣散,如同一个被抽走了灵魂的躯壳。
她强撑着化了个淡妆,试图掩盖疲惫,但那份从骨子里透出的憔悴,是化妆品无法完全遮盖的。去公司的路上,她感觉脚步虚浮,像是踩在棉花上。早高峰的地铁拥挤不堪,人与人摩肩接踵,她却感觉置身于一个真空的玻璃罩里,外界的嘈杂都被隔绝,只剩下自己震耳欲聋的心跳和内心绝望的独白。
周一的工作忙碌而繁琐,这反而成了一种暂时的麻醉。她强迫自己专注于眼前的报表和会议,用高强度的事务性工作来填满大脑,不让那些混乱的思绪有可乘之机。但每当稍有间隙,那种噬心的焦虑便会立刻卷土重来。
午餐时间,她毫无胃口,独自一人坐在公司楼下的咖啡厅角落里,面前放着一杯早已冷掉的咖啡。手机屏幕暗着,她却没有勇气点亮它。她害怕看到空白,也害怕看到不想看到的信息。
就在这时,手机屏幕突然亮了。不是陈煜,而是“心屿心理咨询中心”发来的温馨提示,提醒她明天下午的预约。
明天下午。萧禾。
林泠的心猛地一缩。那个冷静得近乎冷酷的男人。她几乎要立刻回复取消预约。在这种状态下,她如何去面对一个专业的心理医生?如何去剖析那些连自己都不愿直视的、关于信任与背叛的恐惧?那无异于将自己最鲜血淋漓的伤口,暴露在手术灯下,任由一个陌生人用冰冷的手术刀进行解剖。
可是,取消之后呢?继续一个人在这泥潭里挣扎、下沉吗?苏可无法理解,陈煜无法沟通,她还能抓住什么?
一种破罐子破摔的绝望感,混合着对救赎的微弱渴望,最终让她没有按下取消键。也许,那个冰冷的手术刀,是唯一能割开脓疮、带来一线生机的东西?尽管过程可能会痛不欲生。
周二下午,林泠请了半天假。出门前,她在镜子前站了很久,精心挑选了一套看起来得体又不会过于刻意的米白色套装,试图用外在的整齐来武装内心的兵荒马乱。但无论她如何修饰,眼神里的慌乱和脆弱,都无法完全隐藏。
再次踏入“心屿”,环境依旧安静、洁净,带着消毒水和香氛混合的独特气味。但这一次,林泠感受到的不再是单纯的忐忑,还有一种近乎奔赴刑场般的悲壮。
前台女孩依旧笑容可掬地将她引向萧禾的咨询室。站在那扇深色木门前,林泠的手心沁出冷汗。她做了几次深呼吸,才抬手敲门。
“请进。”萧禾的声音依旧低沉平稳,听不出任何情绪。
她推门而入。
萧禾还是坐在那张单人扶手椅上,姿势似乎和上次没有太大变化。他今天穿了一件浅灰色的衬衫,领口解开一颗扣子,少了一丝严谨,多了一份随意,但那双眼睛,依旧深邃、锐利,仿佛能穿透一切伪装。
“下午好,林小姐。”他微微颔首,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几秒,似乎敏锐地捕捉到了她比上一次更糟糕的状态,但他什么也没问,只是用眼神示意她请坐。
林泠在沙发上坐下,双手紧紧交握放在膝上,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她不敢看萧禾的眼睛,视线低垂,落在脚下地毯繁复的花纹上。
咨询室里很安静,只有窗外遥远的城市背景音。萧禾没有催促,给了她足够的时间平复呼吸和整理思绪。这种沉默带着巨大的压力,也让林泠内心的波涛更加汹涌。
“我……”她终于开口,声音干涩沙哑,几乎不像她自己的,“我上次回去后……试着回想了一些事情。”
“嗯。”萧禾发出一个简单的音节,表示他在听。
“我……我和我男朋友……我们之间,可能出了一些问题。”她艰难地吐出这句话,感觉每个字都带着重量。
“愿意具体谈谈吗?是什么样的‘问题’?”萧禾的声音很平静,不带任何评判色彩,这稍稍缓解了林泠的紧张。
具体谈谈?从何谈起?谈他越来越频繁的失联?谈他语气中的疏离?还是谈那个最尖锐的、关于“兰亭”和另一个女人的猜测?林泠的思绪一片混乱,各种情绪堵在胸口,让她呼吸困难。
她张了张嘴,却发不出连贯的声音。眼泪毫无预兆地涌了上来,迅速模糊了视线。她拼命想忍住,不想在萧禾面前如此失态,但情绪的闸门一旦打开,就再也无法控制。泪水大颗大颗地滚落,砸在她紧紧交握的手背上,温热,却带着灼烧般的痛感。
她低下头,肩膀开始不受控制地轻微颤抖,压抑的、破碎的呜咽声从喉咙里逸出。她为自己此刻的失控感到羞愧,但这种羞愧反而加剧了眼泪的奔涌。
萧禾没有说话,也没有递纸巾过来安慰。他只是静静地坐在那里,像一个沉默的、稳固的容器,接纳着她汹涌而出的情绪风暴。他没有试图打断她,也没有说“别哭了”之类的话,只是允许她尽情地哭泣。
这种无声的接纳,某种程度上比任何言语的安慰都更有力量。林泠哭了很久,仿佛要把积压在心底许久的委屈、恐惧、不安和孤独都通过泪水冲刷出来。咨询室里只剩下她压抑的哭声和窗外的城市噪音。
不知过了多久,哭声渐渐平息,变成断断续续的抽噎。林泠感到一种虚脱般的疲惫,但也奇怪地感觉到胸口那团硬块似乎松动了一些。
这时,萧禾才起身,走到一旁的饮水机旁,用纸杯接了一杯温水,轻轻放在她面前的茶几上。然后,他重新坐回扶手椅,依旧保持着安全的距离。
“喝点水吧。”他的声音依旧平稳。
林泠哽咽着道了声谢,端起水杯,小口地喝着。温水流过干涩的喉咙,带来一丝慰藉。她不敢抬头看萧禾,为自己刚才的失态感到难堪。
“情绪的表达是咨询中很重要的一部分。”萧禾适时地开口,他的声音有一种奇特的安抚效果,既专业又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温和,“不需要为此感到不好意思。很多时候,眼泪比语言更能表达我们内心真实的感受。”
他的话,像一只温柔的手,轻轻拂去了林泠的羞耻感。她慢慢抬起头,眼睛红肿,但眼神里多了几分清醒。
“现在,感觉好一点了吗?”萧禾问。
林泠点了点头,用纸巾擦了擦脸上的泪痕。
“那么,如果你愿意,我们可以试着聊聊,刚才是什么引发了这么强烈的情绪反应?是提到了你和男朋友之间的问题吗?”萧禾将话题小心翼翼地引回正轨,但节奏把握得极好,没有让她感到被逼迫。
林泠深吸一口气,这次,她感觉似乎有了一些勇气。她仍然回避了“兰亭”那个最尖锐的点,而是从一些更日常的、却也让她倍感折磨的细节开始说起。
“他……最近很忙,经常联系不上。回消息很慢,或者干脆不回。打电话有时候也不接。”她的声音还带着哭过后的鼻音,但已经稳定了许多,“晚上回家越来越晚,总是说在应酬。我们……我们已经很久没有好好一起吃顿饭,好好说说话了。”
她断断续续地描述着,那些看似琐碎却不断累积的失望,那些等待中的焦灼和猜疑,那种感觉自己在对方生活中重要性不断降低的恐慌。
萧禾认真地听着,偶尔会问一两个澄清性的问题,比如:“当他不回消息时,你通常会怎么想?”“你们之前沟通的模式是怎样的?这种变化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他的问题像手术刀一样精准,帮助林泠梳理着混乱的思绪,也迫使她去面对一些她潜意识里可能一直在回避的问题。比如,她是否曾尝试与陈煜坦诚地沟通她的感受?还是只是将不安压抑在心里,任由其发酵?
在萧禾的引导下,林泠意识到,她似乎从未真正有效地表达过自己的需求。她害怕冲突,害怕被看作是不懂事、不体贴,于是选择沉默,选择用更隐晦的方式(比如生闷气、更敏感的试探)来表达不满,而这往往将对方推得更远。
“听起来,你似乎处在一个两难的境地。”萧禾总结道,“一方面,你渴望亲密和连接,需要感受到被重视和安全感;另一方面,你又害怕表达这些需求会带来不被满足甚至被拒绝的风险,于是选择沉默和忍耐,但这又导致了更大的不安和距离感。”
他的话,一针见血地戳中了林泠的核心矛盾。她怔怔地看着萧禾,仿佛第一次如此清晰地看到自己行为模式背后的逻辑。这种被深刻理解的感觉,让她既感到震撼,又有一丝莫名的恐惧。在这个男人面前,她似乎无所遁形。
“这种对于被抛弃、不被重视的恐惧,听起来非常强烈。”萧禾继续深入,他的目光温和却极具穿透力,“它可能不仅仅源于当前这段关系。在我们早期的经历中,尤其是与重要抚养者的关系里,如果经历过被忽略、被拒绝或者不稳定的情感联结,这种恐惧感往往会被种下,并在成年后的亲密关系中容易被激活。”
早期经历……重要抚养者……
萧禾的话,像一把钥匙,猝不及防地触碰到了林泠内心最深处、那个被层层锁住的盒子。她的脸色瞬间变得比刚才更加苍白,身体几不可察地颤抖了一下。她猛地低下头,避开了萧禾的目光,双手再次紧紧绞在一起,指甲几乎要嵌进肉里。
关于父母,关于那个支离破碎、充满争吵和冷暴力的童年,那是她绝不愿意触碰的禁区。那是她所有不安全感、所有自我怀疑的源头,是她试图用光鲜的外表和成年后的独立来掩盖的巨大黑洞。
看到她如此剧烈的反应,萧禾立刻停止了追问。他敏锐地意识到,那里是一个需要极其小心对待的雷区。他适时地后退,将话题拉回到相对安全的当下。
“当然,这只是我基于你描述的一种可能性推测。”他的语气恢复了之前的平和,“我们不需要急于探讨根源。目前更重要的是,如何应对你现在感受到的情绪困扰,以及如何改善你在当前关系中的沟通模式。”
林泠暗暗松了口气,但心脏仍在狂跳。那个被短暂触及的禁区,像一道突然裂开的深渊,让她心有余悸。
接下来的时间,萧禾给出了一些非常具体的建议。比如,尝试用一种非指责性的方式表达自己的感受(“当你……的时候,我感到……”),而不是一味地抱怨或猜疑;比如,设定一些基本的沟通期待(比如如果晚归或无法及时回复,可以提前告知);比如,在情绪相对平稳的时候,尝试进行一次坦诚的对话。
这些建议听起来理性而可行,但林泠知道,真正实践起来有多么困难。这需要巨大的勇气,去直面可能发生的冲突,去挑战她根深蒂固的行为模式。
咨询时间结束时,林泠感觉自己像经历了一场漫长而疲惫的跋涉。情绪的大起大落,加上深入的自我剖析,耗尽了她的心力。但奇怪的是,走出咨询室时,她虽然疲惫,却不再像上次那样充满逃离感。胸腔里那股横冲直撞的情绪似乎被疏导了一部分,虽然问题远未解决,但至少,她看到了一丝模糊的方向,或者说,看到了一个可以陪伴她面对混乱的、专业而冷静的同行者。
萧禾送她到门口,依旧是那句平静的“下次见”。
回程的路上,林泠看着车窗外流逝的街景,内心五味杂陈。萧禾的话在她脑海里反复回响。关于沟通模式,关于早期经历的影响。她知道自己必须做出改变,否则只能在这痛苦的漩涡里越陷越深。
她拿出手机,看着陈煜的名字,内心挣扎了很久。最终,她鼓起勇气,发出一条与以往截然不同的信息,努力遵循着萧禾建议的非指责性原则:
“陈煜,你最近好像特别忙。我知道工作重要,但有时候联系不上你,我会有点担心,也会觉得……有点失落。如果你方便的时候,我们可以找个时间聊聊吗?”
信息发出后,她紧紧握着手机,感觉心跳如擂鼓。这将是一个开始,还是一个结束?她不知道。她只知道,沉默和忍耐,已经无法再继续下去了。而风暴,或许才刚刚掀起一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