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被称作张狗蛋的船夫,在包拯如炬的目光和确凿的证据面前,心理防线彻底崩溃。他哆哆嗦嗦地瘫在地上,涕泪横流,断断续续地开始交代那段因积怨而引发的血案:
“小的……小的名叫张狗蛋……就是……就是河上游王家坝村的人……家里穷,世代……世代都以在这河上摆渡为生……”他的声音充满了绝望和悔恨,“这些年……每个月月底,王员外家……不是他弟弟,就是他儿子……都会坐小人的船,去河对岸的庄子收租、收账……”
“自从去年……王员外年纪大了,退居二线,让他儿子接手了家里的买卖……这收账的活儿……就……就固定成了是他弟弟一个人来了……”张狗蛋的眼神空洞,仿佛回到了过去,“本来……小人和他也没什么恩怨……他给船钱,小人撑船,就是普通的主顾……”
然而,平静之下,暗流早已涌动。
“只是……只是小人的儿子……今年好不容易……议了一门亲事……”说到儿子,张狗蛋的声音带上了更深的痛苦,“是……是镇子上‘刘记’早点铺子家的大姑娘……那姑娘……人勤快,模样也周正……本来……本来都说得好好的……”
他努力回忆着当初的美好:“刘家就两个闺女,没有儿子。和我们家说定了,等两个孩子成了亲,就让他们小两口去镇上铺子里帮忙,将来……那铺子也是他们的……当然,两个孩子也得负责给刘家老两口养老送终……因为他们家……二姑娘……”
张狗蛋顿了顿,语气复杂:“他家二姑娘虽然长得十分漂亮,比姐姐还好看……但……但智商不是太高……听说是小时候发高烧,把脑子烧坏了……只有七八岁孩子的智商……刘家老两口放心不下,当初原话说的是……如果这小闺女将来找不到合适的婆家,就让姐俩一起嫁给我家儿子,让他们夫妻俩一起照应这小姨子……如果能找到……那也得让姐姐姐夫多关照着点,别让小闺女受了欺负……”
“小人……小人也是当爹的人……能理解……都是做父母的,哪有不疼孩子的?父母爱孩子的心都是一样的……小人家里也就这么一个儿子,下面还有个十一岁的小女儿等着养活……觉得这条件也能接受……本来……本来都商量的好好的,彩礼也过了,就等着来年二月成婚了……”
他的声音陡然变得激动和愤怒起来:“哪知道!哪知道上个月!他家这二老爷进城收租的时候……不知怎么……一眼就看上了刘家大姑娘,我那儿媳妇!”
“也不知道他中间使了什么手段,许了什么好处……居然……居然忽悠得我那亲家两口子反了口!硬生生把这门亲事给退了!”张狗蛋气得浑身发抖,“最后……最后给我的理由竟然是……说这二老爷家有钱有势,他虽然老婆死了,但我儿媳妇嫁过去是正经的二房太太!不算委屈!还说……将来再给刘家那小闺女招个上门女婿,有她亲姐姐在王家镇着,量那女婿也不敢翻出什么浪花来欺负小闺女……再说有姐姐关照着,就算将来女婿不靠谱,小闺女也受不了难为……”
“他们甚至还说……如果实在不放心,把他家小闺女给他侄子做贵妾也行!说王家偌大的产业,还能亏待了他家两个闺女不成?!”张狗蛋的声音充满了屈辱和悲愤,“这……这简直是欺人太甚!我儿子好好的亲事,就这么被他们仗着有钱有势给搅黄了!我心里……我这心里一直憋着一口恶气啊!”
这积压的怒火,终于在那一日,在小小的渡船上,找到了爆发的出口。
“那一天……船上就他一个人……”张狗蛋的眼神变得恍惚起来,仿佛又回到了那个致命的傍晚,“我想起这事儿,心里堵得慌,就……就忍不住问了他几句……我知道他家大业大,我得罪不起……本来只是想讨个说法……”
“可……可他非但毫无愧意,竟然……竟然还开口嘲讽我!”张狗蛋的拳头攥紧了,“他说我那儿子‘文不成武不就,大字不识几个’,根本配不上人家闺女!又说我就这么一个儿子,要是真和那闺女结了婚,就等于是上门女婿了,到时候是白生养一场,给人家养了儿子,老了根本指望不上!”
“我们两个人……就越说越激动……争论了起来……我也气急了,就说他……说他也没什么真本事,家业都是他哥哥和他侄子的,他就是个跑腿的,有什么可牛气的……”
这句话,显然戳中了王二老爷的痛处!
“他这一听就炸了!脸红脖子粗的,竟然站起来要动手打我!嘴里还不干不净地骂……我们两人就在船上撕巴了起来……”张狗蛋的声音带着后怕和疯狂,“他还说……说我懂个屁!说他侄子就是个‘不下蛋的公鸡’,娶妻纳妾好几年,连个屁都没生出来!这辈子都不可能有后了!将来这老王家的偌大产业,全都是他的!都是他未来儿子的!”
“他还得意洋洋地说……别说他就是娶一个丫头,就是再多娶两个,他也养得起!能嫁给他,是那丫头姐俩天大的福分!”
就在这激烈的争吵和扭打中,船也晃晃悠悠地靠了岸。
“船到岸了……我下去把船缆绳系好……他一边骂骂咧咧地往下走,一边还在骂我没出息,骂我儿子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张狗蛋的呼吸变得急促,眼中充满了血丝,“我……我当时只觉得一股邪火直冲头顶!所有的委屈、愤怒、不甘全都涌了上来!我……我一时昏了头,抄起船上那根用来撑船、底部包了铁的竹篙……就从后面……狠狠地拍向了他的脑袋!”
“他……他哼都没哼一声,就倒下了……”张狗蛋的声音颤抖得不成样子,“当时天已经很暗了,河边没什么人……我……我很慌……怕极了……我把他连拉带拽地拖回船上……然后又拼命把船划到了河中央……把他……把他推下去了……又把他随身带着的那个装账本的布兜子,也一起扔到了水里……”
“然后……我自己游到了对岸的树林子里……把船拴好……像丢了魂一样走回了家……”
包拯沉声追问:“那你当时,就没检查一下他身上是否还有其他财物?比如银钱?”
张狗蛋茫然地摇头:“当时……当时我很慌……很怕有人听见……把他拖上船之后,就赶紧往下游划了……扔下去的时候,就看到那个布兜子……我……我当时胡乱翻开看了一下,里面好像就是些账本和笔墨……没有看到银钱……我就……就一起扔下去了……真的没看到别的……要是看到有那么多钱……我……我可能……”
他后面的话没说下去,但意思很明显,如果当时发现了那五百两银票,或许就不会有后来李小六捡钱、王氏勒索乃至连环死亡的一系列事情了。可惜,世上没有如果。
至此,案情彻底明朗。一桩因仗势欺人、强夺姻缘而引发的积怨,最终在口角中失控,演变成了谋财害命的惨剧。而那笔意外的横财,又如同命运的嘲弄,引出了更多的贪婪与死亡。
包拯听完所有供述,面色沉痛而肃穆。他当堂宣布了对所有涉案人员的判决:船夫张狗蛋故意杀人,罪证确凿,判处斩立决;李小六虽未直接杀人,但购买禁药、最终毒杀王氏,亦判处斩刑;王小二与有夫之妇通奸、行为不端,革去捕快之职,杖责一百,徒三年;那四个恶霸,虽未直接参与命案,但平日横行乡里、勒索商户,各杖责八十,徒一年;文清县令治下不严、纵容亲属,交由吏部议处……
判决已下,尘埃落定。
包拯重重一拍惊堂木:“退堂!”
这一桩曲折离奇、牵扯数条人命的连环案,终于在腊月二十三这个小年之日,画上了一个血色的句号。开封府上下,也终于可以卸下重担,封印放假,准备迎接新年了。
只是,那些被贪念、愤怒和欲望吞噬的生命,再也无法回来。留给生者的,除了教训,或许还有对命运无常的唏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