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煜听着萧焕带回的关于京城流言的详细汇报,指尖轻轻敲击着紫檀木桌面,发出规律的轻响。他冷峻的脸上非但没有怒意,反而掠过一丝轻蔑的笑意。
“拥兵自重?结党营私?工部款项贪墨?”萧煜嗤笑一声,语气带着几分嘲讽,“倒是会抓点子。可惜,尽是些捕风捉影、无从查证的东西。”
萧焕皱眉道:“虽无实据,但流言蜚语最能伤人。如今翰章贤弟刚在翰林院站稳脚跟,父亲在北疆又正值关键时刻,若是任由其发酵,恐生事端。是否要设法压制?”
“压制?”萧煜摇头,眼中闪过一丝锐利的光芒,“为何要压制?他们既费心唱了这出戏,我们若不捧场,岂不辜负了这番‘美意’?”
萧焕微微一怔,随即眼中亮光一闪,瞬间明白了兄长的意图:“大哥的意思是……将计就计?甚至,推波助澜?”
“不错。”萧煜唇角勾起一抹冷冽的弧度,“他们想用流言搅浑水,乱我方寸。那我们便让这水更浑些,让这火烧得更旺些。把‘拥兵自重’说得更似确有其事,把‘结党’说得更绘声绘色,把所谓的‘工匠牟利’扯得更模糊些,最好能牵连更多他们那边的人。水浑了,才好摸鱼;火大了,才会烧出藏在暗处的鬼。届时,谁在暗中煽风点火,谁又急于跳出来弹劾攻讦,自然一目了然。正好借此机会,看清哪些是魑魅魍魉,一并清理了。”
萧焕抚掌笑道:“妙啊!大哥!此计甚妙!让他们自作自受!”他越想越觉得此法高明,既能反将一军,又能借力打力。
正事议定,萧焕心情轻松不少,想起一事,笑道:“对了大哥,前几日墨丫头答应给我做个新花样的‘乐高’,算算日子也该做好了。左右无事,不如一同去苏宅走走?你也亲眼看看,那小姑娘手下能出何等精妙之物。”他极力怂恿,想让兄长更直观地了解苏墨的才华。
萧煜略一沉吟,想到那结构精巧的笔盒和令弟弟赞叹不已的“乐高”,心中也确实存了几分好奇,便颔首应允。
兄弟二人骑马至苏宅。苏家宅院虽远不及将军府邸的恢宏气派,但白墙灰瓦,庭院整洁,草木扶疏,另有一番雅致温馨的气息。院中传来幼童朗朗的读书声和女子轻微的指导声,充满了寻常人家的烟火气与安宁,反而让习惯了军营肃杀和府邸威严的萧煜感到一种别样的舒适。
孙巧莲闻讯迎出,见是萧家兄弟,尤其是萧煜亲至,颇有些受宠若惊,连忙要将人请入正厅看茶。萧焕熟稔地笑着摆手:“伯母不必客气,我们寻翰章兄说几句话就好,您忙您的。”态度亲切自然,极大地缓解了孙氏的紧张。
苏翰章闻声从书房出来,将二人引入书房。萧煜目光扫过这间不大的书房,四壁书架充盈,书案整洁,笔墨纸砚摆放有序,墙上挂着一幅意境悠远的山水画,虽无珍玩点缀,却处处透着书卷清气,令人心静。
萧焕与苏翰章寒暄几句后,再次将话题引到了苏墨的才华上,语气中充满惜才之意:“翰章兄,我是真心觉得墨丫头这天赋,若只用于后宅制作玩具,实乃暴殄天物。北疆军中,多少器械待改,多少工事待兴!若能有她这般巧思之人相助,或许能少流许多血,多救许多人命。”他这次说得更为直白恳切。
苏翰章沉默着,目光落在书案上的一方古砚上,思绪却飘回了昨日。与萧煜茶楼一别后,萧煜那番“人才难得,无论男女”以及“北疆将士多付伤亡”的话语,始终在他脑中盘旋。他深知三妹才华非凡,远胜于己,困于闺阁确实可惜。然而,世俗礼法如铜墙铁壁,女子从军更是闻所未闻。他心中矛盾难决,最终修书一封,将此事原委与自身顾虑,快马送去了清泉镇,想听听长姐苏静姝的意见。
他万万没想到,长姐的回信来得又快又坚决。信中,苏静姝不仅毫无异议,反而极力支持。她甚至在信中提及了一件旧事:“……犹记当年,三妹尚不过八九岁稚龄,家中因刘氏逼迫而困顿之时,她曾于无人处对吾言:‘大姐,手艺再好,若无权势依托,终是匠气,为人鱼肉。工艺之大,可利国惠民,然其推行,终需借势而行,方能发挥其最大价值。’彼时吾只觉小妹早慧惊人,如今思之,方知其见识之通透,远胜我等。她既有此志此能,又有此机缘,为何要因世俗之见而缚其羽翼?纵前路艰难,焉知非福?望二弟慎思,助墨儿展其所长,莫负天赋,亦莫负萧将军赏识提携之意。”
读完长姐的信,苏翰章内心受到了极大的震撼。他从未想过,年幼的妹妹在家族最为困顿之时,竟已有如此深刻甚至堪称锐利的见识。“工艺大于一切,却不能离开权与势为依托”,这句话从一个八九岁女孩口中说出,带着何等沉重的感悟!这绝非寻常孩童的早慧,定然是与家人一同经历了太多的欺压与无奈后,淬炼出的清醒认知。这份清醒,让他心疼,更让他坚定了不能再埋没妹妹才华的决心。
回忆至此,苏翰章深吸一口气,抬起头,目光已变得清明而坚定。他看向萧煜,郑重道:“煜兄,焕兄,你们的意思,翰章明白了。舍妹之才,我亦深知。只是此事关乎她一生名节与前程,需得她本人心甘情愿方可。我会与她详谈,尽力说服。”
萧煜见他态度转变,眼中闪过一丝满意,颔首道:“理应如此。静候佳音。”
三人刚从书房出来,便见院中梧桐树下,苏墨正背对着他们,微微俯身,似乎在调整一盆秋菊的位置。她今日穿着一身素雅的浅青色衣裙,乌发简单挽起,仅簪着一根质料普通却雕工细腻的玉簪,除此之外再无多余饰物。装扮简约至极,却越发衬得她颈项纤秀,身姿挺拔,自有一股清雅沉静的气度,与这整洁雅致的小院浑然一体。
萧焕一见她,立刻熟稔地扬声笑道:“墨丫头!忙什么呢?答应我的新‘乐高’可做好了?我这可是拉着我大哥特地来取的!”
苏墨闻声转过身来,见是他们,脸上露出浅淡的笑意。她先是对着萧焕自然地点点头叫了声“萧二哥”,然后转向萧煜,微微一福,语气恭敬却稍显疏离地道:“萧将军。”这迥异的称呼让她自己都觉得有些微妙的不自在,但礼数不可废。
萧煜颔首回礼,目光沉静。
苏墨转身去房中取出一个木盒递给萧焕。萧焕迫不及待地打开,顿时倒吸一口气,眼睛瞪得溜圆。
盒中并非他想象中的零散木块,而是一个已然拼装完成的、结构极其复杂的立体模型——那是一座缩小了无数倍的边防要塞!城墙、垛口、了望塔、营房、甚至还有可活动的城门和隐藏在城墙内部的联动防御弩机结构!每一个部件都打磨得光滑无比,榫卯结构精密异常,许多细节之处,若非对军防工事极为了解且拥有超凡想象力与手艺,绝难做出!
“我的天……这、这是……”萧焕激动得有些语无伦次,小心翼翼地拿起那座小小的要塞,翻来覆去地看,越看越是心惊,越是喜爱,“墨丫头!你这脑子是怎么长的!这太厉害了!”
一旁的萧煜,目光落在那个精巧绝伦的要塞模型上时,瞳孔亦是微微一缩。他比萧焕更懂军事,更能看出这模型中所蕴含的价值!这绝非简单的玩具,其中体现出的对防御工事的理解、对空间结构的利用、对机械传动的设计,已然超出了许多军中老匠作的认知!
他抬眸,目光锐利地看向苏墨,沉声问道:“苏姑娘是如何得知这些军事防御构造的?”这问题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审慎。
苏墨迎着他的目光,神色坦然淡定,语气平静无波:“回萧将军,家二哥书房中有不少兵书舆图,闲来无事时也曾翻阅。此物不过是根据书中记载,加以臆想拼凑而成,粗糙之作,让将军见笑了。”她回答得滴水不漏,既解释了来源,又谦逊地贬低了自己的作品,让人抓不住任何错处。
萧煜深深看了她一眼,不再多言,但心中的惊叹与重视却又加深了几分。
苏翰章将萧家兄弟的反应尽收眼底,尤其是萧煜眼中那毫不作伪的惊叹,心中最后一丝犹豫也彻底消散了。三妹之才,确实不应被埋没于此一方小院之中。
送走萧家兄弟后,苏翰章知道最大的难关在于母亲。他寻了个阳光正好的午后,陪着孙巧莲在院中一边做针线一边闲话家常,慢慢将话题引到了苏墨的未来上。
他先是感慨妹妹日渐长大,才华出众,而后才委婉地提及了萧将军的赏识以及北疆军中急需匠才之事,但刻意模糊了“从军”的具体形式,只强调是“协助设计”、“在安全的后方营区”、“有穆容姐姐和萧家兄弟照应”。
孙巧莲初闻时,手中的针线活顿时停了,脸色发白,连连摇头:“不可不可!墨儿一个姑娘家,怎能去那都是男人的军营?不成体统!再说边关苦寒,又那么远,万一有个闪失……”
苏翰章耐心劝慰:“娘,并非让妹妹像兵士那般冲锋陷阵,只是在安全的匠作营里,凭她的手艺和巧思帮忙改进些器械。萧将军承诺会确保她的安全,且焕兄也会亲自护送。您想,妹妹这般才华,若总是困于家中,岂不可惜?这也是为了报萧将军对我苏家的大恩啊。”
他提起萧煜设计清除刘德安、保护大姐之恩,又说起苏墨自己似乎也对这方面颇有兴趣和能力。孙巧莲听着,想起家中曾经的磨难和如今的安稳,想起萧家确实对苏家有恩,又想起女儿那双时常专注于图纸的沉静眼眸,心中矛盾重重,最终叹了口气,抹着眼泪道:“我……我再想想……只要墨儿自己愿意,且真能平安……我这当娘的,也不能太拦着她……”
苏翰章寻了个机会,将苏墨叫到书房。他屏退左右,神色郑重地将萧煜如何设计清除刘德安、赵县丞以保护苏静姝母子,如何在他们上京途中暗中派人保护,以及今日前来所表达的惜才之意,原原本本地告知了苏墨。
“……墨儿,萧将军于我家有恩,更难得的是,他是真心赏识你的才华,认为你的能力可用于正途,造福边军,而非困于后宅制作玩物。长姐来信,亦极力支持。”他说着,将苏静姝的信递给苏墨,特别指出了那段关于“工艺需借势而行”的旧日之言。
苏墨静静地听着,看着信纸上大姐熟悉的字迹,尤其是那段自己几乎遗忘的幼时言语,心中掀起了滔天巨浪。她没想到,萧煜在背后为苏家做了这么多;更没想到,多年前自己无意间的一句感慨,大姐竟牢记至今,并以此鼓励她抓住机遇。
“二哥知道,此事关乎你的清誉,前路必然艰难。”苏翰章语气沉重而恳切,“但二哥与大姐皆认为,你的才华,不应被掩盖在父兄的光芒之下,更不应拘泥于后宅方寸之地。天地广阔,当有鲲鹏之志。你若愿去,家中一切,自有二哥为你担着。”
苏墨垂眸,久久不语。指尖抚过信纸,脑海中闪过前世今生的种种,家族的磨难,大姐的坚韧,二哥的期许,萧煜的赏识,以及自己内心深处那份不甘平庸、渴望将所学用于实处的冲动。
良久,她抬起头,眼中虽仍有挣扎,却多了一份坚定:“二哥,此事……容我思量一夜。明日给你答复。”
与此同时,将军府内,萧煜的书房中。那座精巧的要塞模型被放在书案正中。平日里沉稳冷峻的萧大将军,此刻竟与弟弟萧焕一起,围着模型,尝试拆解再组装,研究其中奥妙。
萧焕试图将一个活动弩机拆下来细看,却被萧煜伸手挡住。“哎,大哥!你让我看看嘛!”萧焕哀怨地叫道,“这可是墨丫头做给我的!”萧煜面不改色,手下动作却稳如泰山,仔细研究着城墙内部的卡榫结构,淡淡回道:“既是军防模型,自然由我先研究透彻。你,稍后。”萧焕:“……”只能眼巴巴地看着兄长“霸占”了自己的礼物,脸上露出淡淡的笑意。
萧府兄弟俩沉溺于新乐高,而苏府苏墨房中的灯亮了很久。她反复思量着利弊、风险、机遇以及内心真正的渴望,这不正是她穿越以来最想要的能发挥自己所长的一个平台吗?翌日清晨,她推开房门,眼下虽有淡淡青影,眼神却清亮决绝。她找到苏翰章,只说了三个字:
“二哥,我去。”
这一日,林婉兮拉着陈芷和周婷婷一起来到苏宅,邀请苏墨一同去街上逛逛,添置些冬衣和胭脂水粉。苏墨见母亲近日为自己之事忧心,也想出去散散心,便答应了。
四位姑娘年纪相仿,性情虽各异却投缘,一路说说笑笑,甚是愉快。行至朱雀大街,恰好遇见穆容穿着一身利落的军备软甲,骑着高头大马,跟在父亲穆将军身后,似是刚办完差事回城。
穆容一眼瞧见她们,立刻笑着打招呼:“婷婷,阿芷,婉兮,墨丫头!真巧啊!”她爽朗地跳下马,与几位姐妹寒暄几句。一身戎装的她站在一群绫罗绸缎的闺秀中,显得格外英姿飒爽。
告别穆容后,四人略觉疲乏,林婉兮便提议去一品楼小坐歇脚,品尝点心。刚踏入一品楼大堂,竟又碰见了临窗而坐的萧煜与萧焕兄弟二人,似是正在商议什么事情。
萧焕眼尖,立刻笑着招手。苏墨自然地走上前,福了一福:“萧将军,萧二哥。”态度落落大方。林婉兮跟在后面,脸颊却不由自主地飞起两抹红云,尤其是看向萧焕时,眼神闪烁,羞怯地低着头,声音细若蚊蚋地跟着见礼。
萧焕倒是依旧爽朗地与她们说了几句闲话,萧煜则只是淡淡颔首示意。兄弟二人显然还有事,并未多留,很快便结账先行离开了。
待他们走后,苏墨看着林婉兮依旧泛红的耳根,忍不住轻声调侃道:“婉兮姐姐方才怎么不说话了?可是这一品楼的点心太热,熏着了脸?”
林婉兮顿时羞得要去拧她的嘴:“好你个墨丫头!竟敢打趣我!看我不撕你的嘴!”陈芷和周婷婷在一旁掩嘴偷笑,一时间雅座内娇笑连连,充满了少女的活泼气息。
萧煜与萧焕正式受邀至苏宅小聚。苏翰章于书房中告知二人,苏墨已同意前往军营。兄弟二人对视一眼,皆看到对方眼中的喜悦与郑重。
他们并未立刻离开,而是耐心等待苏墨归来。当苏墨从外归来时,见到他们仍在,心中已隐约猜到几分。
在书房中,萧煜亲自向她详细阐述了他们的计划:希望借助她的巧思,改进军中器械,尤其是针对“鬣狗”活动特性的追踪、防御与破袭装备,以期在接下来针对这股势力和其朝中保护伞的收网行动中,能减少己方伤亡,增加胜算。他承诺,在北疆军营中,他会亲自教导她更精深的骑射技能,以保证她具备一定的自保之力。
“开春之后,道路畅通些,便由焕弟护送你前往北疆。”萧煜最后道,“我将在京中再停留一段时日,处理完此次流言风波及相关布防事宜后,亦会返回北疆。届时,便可着手进行此事。”
苏墨认真地听着,清澈的眼眸中闪烁着思索与坚定的光芒。她清晰地看到了前路的艰难,也更深刻地理解了肩上可能承担的责任,但一股前所未有的期待与动力,也在心中油然而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