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蹄声碎,踏破了祠堂工地的沉闷。
几匹骏马倏然停驻,扬起的尘埃在午后的阳光中缓缓飘散。为首那玄衣骑士端坐马上,身姿如枪,目光锐利地扫过工地。他看起来不过十七八岁年纪,眉宇间却已凝着一股沙场淬炼出的肃杀之气,与他年轻的面庞形成一种奇特的矛盾感。
“此地管事的是谁?”
他的声音清朗,却带着一种久居人上的不容置疑,瞬间压过了工地的嘈杂。
工匠们纷纷停下手中的活计,有些敬畏地望着这几位不速之客。监工的族老闻声赶来,见状也是心头一紧,连忙上前拱手:“这位……将军,小老是此地族中管事,不知将军驾临,有何贵干?”
那年轻骑士却并未看族老,他的目光越过众人,落在了那些正在进行的加固工程上——那新颖的斜撑结构、深埋的石基、以及处理新旧木材连接的巧妙铁件。他的眼中惊异之色更浓,这些手法,绝非寻常乡下匠人所为。
“这祠堂的修缮方案,是何人所定?”他再次发问,语气急切了几分。
族老下意识地看向苏翰章。苏秉忠连忙将儿子挡在身后,紧张得手心冒汗,结结巴巴道:“回……回将军话,是……是小人父子……”苏秉忠不敢抬头,而身后的苏翰章却认出这马上之人,但也被那一身锐气震撼到,年纪这么轻竟是将军了。
那将军的目光终于落到苏家父子身上,在看到苏翰章时,他眉头微蹙,显然不太相信,更愿意相信是回话之人的主意,只不过……英雄出少年也不一定。
就在这时,一个略带稚气,却异常清晰的声音响起:
“柱子歪了,地陷了,要撑牢,要垫稳。”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一个穿着粗布衫、小脸沾着灰泥的小女娃,正仰着头,毫不畏惧地看着马上的骑士,小手指着那根最初被苏墨发现有问题的主梁。苏墨仰着头,因为马上那人背着光看不清脸,但声音听着像那日莫名其妙来到家里的那位公子哥。她看出父兄的紧张,也看出这骑士并非来找麻烦,而是单纯被这些超前的工程技术所吸引。她祭出“童言无忌”的法宝,用最直白的话点出核心。
那骑士一愣,目光转向这个还没马腿高的小不点,脸上的肃杀之气不由得缓了缓,带上一丝好奇:“小丫头,你懂这个?”
“不懂呀,”苏墨眨着水汪汪的大眼睛,一脸天真,“看到的嘛!歪了就是歪了,陷了就是陷了!爹爹和哥哥说,歪了会倒,陷了会塌,所以要弄好!”
她的话逻辑简单,却直指本质。骑士身后的几名随从闻言,脸上露出些许好笑的神情,只觉得这乡野丫头有趣。
但那年轻骑士却没有笑。他深深看了一眼苏墨,又看向她身旁紧张却难掩聪慧的苏翰章,以及一脸老实巴交的苏秉忠,似乎明白了什么。
他翻身下马,动作利落矫健。走近那根主梁,仔细查看加固的细节,又蹲下身看了看地基的处理,甚至用手摸了摸那冰冷的铁箍。
“深基法……斜撑减力……铁箍固节点……”他低声自语,越看越是心惊,“虽是乡野土法,却暗合兵法筑城之理!妙!实在妙!”
他猛地站起身,目光灼灼地看向苏翰章:“这些,都是你想出来的?”
苏翰章心脏狂跳,面上却努力维持镇定。他看了一眼苏墨,只见小妹妹悄悄对他使了个眼色。他深吸一口气,拱手道:“回将军话,小子只是根据实际情况,结合看过古法记载,胡乱琢磨了些办法,当不得将军如此盛赞。家父多年经验,才是根本。”
他将功劳模糊处理,既不过分突出自己,也没完全否认。
那骑士盯着他看了片刻,忽然朗声一笑:“好一个胡乱琢磨!若我大宁边军的匠作营,能多几个你这般‘胡乱琢磨’的人才,何愁关隘不固?”
他笑声爽朗,冲散了先前凝重的气氛。这时,众人才注意到他玄衣领口和袖口处不易察觉的暗纹,以及随从们劲装上统一的徽记——那是军中标识。
一位年纪稍长的随从上前一步,对族老和苏家父子温和解释道:“老丈莫惊,我等并非歹人。这位是萧煜萧校尉,威虎大将军的长公子,此番是因公务南下巡查驻防路过贵镇。校尉自幼长于军中难免对营造有些见识,见贵地工程精巧,一时见猎心喜,唐突之处,还望海涵。”
原来是令邻国敌军闻风丧胆的威虎大将军的长公子!听说这位萧小将军几次出征也是战绩斐然!众人恍然大悟,敬畏之余又多了几分亲切。
萧煜摆了摆手,依旧看着苏翰章,语气带了些许热切:“我瞧你年纪轻轻,于此道却颇有天赋,埋没乡野可惜了。可曾读过书?有无兴趣随我去军中效力?军中匠作营正需你这等善于巧思之人!”
这话一出,众人皆惊。
孙巧莲她闻讯刚赶来是又喜又忧。喜的是儿子竟被将军看中,忧的是军中危险,且翰章志在科举。
苏翰章也是心潮澎湃,但他很快冷静下来,再次恭敬行礼:“多谢萧将军厚爱!小子惶恐。小子确在读书,志在科考,以期他日能以文墨报效朝廷。营建之术,只是业余喜好,助家父维持生计罢了,实在不敢误了军国大事。”
他拒绝得委婉得体,既表明志向,又不拂对方面子。
萧煜闻言,眼中闪过一丝失望,但更多的是欣赏。有才而不骄,有志而明晰,这少年心性不错。
“人各有志,不强求,期待有朝一日能同朝为官。”他点点头,目光再次扫过那些精巧的结构,忽然从怀中取出一块小巧的玄铁令牌,递给苏翰章,“这是我军中信物。你既志在科考,他日若来京城,可凭此物来寻我。我对你这‘胡乱琢磨’的本事,很是感兴趣,届时再好好讨教。”
这无疑是一个极大的善意和承诺。苏翰章郑重接过令牌,只觉得入手沉甸甸的:“多谢将军!”
萧煜笑了笑,翻身上马,动作潇洒利落。他临走前,目光似乎无意地又瞥了一眼那个蹲回地上、继续用树枝画着奇怪图形的小女娃,眼底掠过一丝极淡的、难以捉摸的探究。
马蹄声再次响起,一行人如来时一般,旋风般离开了。
工地上一片寂静,片刻后,爆发出巨大的议论声。
“翰章!你竟得了将军的青睐!”族老激动地拍着苏翰章的肩膀。“苏家小子真是出息了!”“那将军好生气派!”
孙巧莲更是喜得不知如何是好,围着儿子问长问短。苏秉忠也憨厚地笑着,脸上满是骄傲。
只有苏翰章,握着那枚冰冷的玄铁令牌,目光却望向地上那些被妹妹画出的、看似杂乱无章、实则蕴含深意的线条,心中波澜起伏。
他知道,今天真正引起那位萧将军注意的,恐怕不只是他的应对,更多是这些隐藏在工程细节里、超越这个时代的“巧思”。而这些东西,绝大部分,都来自他那个年仅九岁的妹妹。
他走到苏墨身边,蹲下身,低声问:“三妹,你没事吧?”
苏墨抬起头,小脸上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眼里却闪着狡黠的光:“那个将军哥哥,长得真好看,马也好看!”
她再次完美地扮演了一个懵懂孩童。
苏翰章看着她,心中百感交集,最终只是轻轻叹了口气,揉了揉她的头发:“是啊,是位少年英雄。”
他站起身,望向萧煜消失的方向,心中那份通过科举出人头地、保护家人的愿望,变得更加坚定。同时,一个模糊的念头也在他心中生成:这位萧小将军,似乎与他印象中的公子哥都不同。
而苏墨,则低下头,继续用树枝在地上勾画。
萧煜吗?
她记住了这个名字,还有他看向工程细节时,那专注而识货的眼神。
也许,这个世界,并不像她想象的那么无趣。军中匠作营么……
风,似乎真的开始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