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方素白手帕上的普陀山简图,如同一个无声的惊雷,在张烨心中炸响。朱载堉!这位痴迷律学、一直刻意远离朝堂纷争的郑王世子,为何会用如此隐秘的方式,传递这样一个地点明确的图案?
是警告普陀山危险?这已是明牌。是提示那里有重要线索?这也在意料之中。但朱载堉亲自出手,以这种近乎间谍接头的方式传递信息,其背后蕴含的意味,远比图案本身更令人心惊。
张烨迅速收起手帕,仔细检查房间,再无其他发现。送信之人手段高超,未留任何痕迹。他坐回椅中,指尖无意识地捻动着怀中那几颗残存的沉香木珠,脑中飞速回想着与朱载堉有限的几次交往。
朱载堉聪慧绝顶,性情却有些孤高疏阔,对政事一向敬而远之,唯一的热忱都倾注在音律算学之上。他此举,必定是遇到了无法忽视、甚至威胁到自身安全的大事,才不得不以这种方式,向自己这个他眼中“有趣”且或许“可信”的人示警。
“浴佛大典……普陀封闭……世子警示……”张烨低声咀嚼着这几个关键词。朱载堉的警告,无疑加重了普陀山陷阱的份量。但更让张烨在意的是,朱载堉为何能知晓得如此具体?是他自己发现了什么?还是有人通过他,或者……威胁他,来传递这个信息?
不能再按照原定计划直扑普陀山了。那无异于睁着眼睛跳入火坑。必须重新调整策略。
张烨立刻下令,车队不再前往原定的杭州方向,而是改道向西,进入徽州地界,对外则宣称钦差体察民情,顺路巡查皖南茶政与砚台贡品。这是一个合理的借口,能暂时迷惑可能的跟踪者,为他争取宝贵的时间。
同时,他再次派出精干信使,携带密信火速北上,不是给苏婉清,而是直接通过定国公府的秘密渠道,设法联系上郑王府在京城的留守人员,或者与朱载堉关系密切的学者友人,以极其隐晦的方式打探朱载堉的近况,确认其是否安全,身边是否有异常。
车队驶入徽州境内,连绵的细雨开始洒落,青山笼罩在朦胧的水汽之中,宛如一幅淡墨渲染的画卷。但张烨无心欣赏这江南烟雨,他的心如同被放在文火上炙烤。
在歙县驿站停留的夜晚,张烨屏退左右,在灯下再次仔细研究那方手帕。云纹是苏绣手法,细腻精致,符合朱载堉的身份和品味。普陀山的图案用眉笔勾勒,线条略显急促,似乎是在仓促间完成。他试着对着灯光透视,看是否有密写药水的痕迹,一无所获。又轻轻揉搓手帕的四个角,检查是否有夹层……
突然,他的手指在帕子一角云纹的某处,感觉到了一丝极其微弱的、不同于丝绸顺滑的滞涩感。他心中一动,小心地用指甲挑起那几根丝线,借着灯光仔细看去——那并非绣线的瑕疵,而是用极细的、近乎无色的胶质,将一小截比头发丝还细的、卷曲的褐色事物,粘附在了绣线的缝隙之间!
张烨小心翼翼地用镊子取下那截细微之物,放在白瓷碟中,滴上一滴清水。那卷曲的细丝缓缓舒展开来,呈现出一种独特的形态——那是一小段被精心处理过的……茶叶梗?或者说,是一种极其罕见的、形似茶叶梗的植物茎须。
他对茶道颇有研究,尤其是明代各类名茶。此物形态特异,绝非中土常见的茶树品种。他凑近闻了闻,舒展开的茎须散发出一股极其清淡、却带着一丝凛冽辛香的异域气息。
这是……槚(jiǎ)叶?或者说,是倭国称之为“茶”的、与中土茶树略有不同的物种中,某种极为稀有的变种茎须?张烨穿越前接触过日本古董茶具,对那边古老的茶种有所耳闻。
朱载堉在暗示什么?普陀山……倭国图腾…… now 又出现了可能与倭国相关的植物茎须?他是想告诉自己,普陀山之事,与倭人的关联,比想象的更深?还是说,这植物本身,就是某种线索?
张烨感到自己仿佛抓住了一根飘忽的丝线,线头却隐藏在更深的迷雾里。朱载堉不通武事,不涉江湖,他能接触到这类异域植物的渠道……唯有 through 他庞大的学术交流网络!难道是有精通倭国物产、甚至本身就来自倭国的学者,与朱载堉有过接触,并透露了某些信息?还是朱载堉从某些古籍、异物志中,发现了与这植物相关的、指向普陀山或“观潮人”的记载?
线索在此处似乎又断裂了,但却指出了一个可能的方向:或许,破解“观潮人”和普陀山谜团的关键,不仅仅在于刀兵争斗,更在于这些看似不起眼的“文化”与“物产”细节。
在徽州盘桓了两日,巡查茶政的戏码做足,张烨终于收到了北方的回信。信是苏婉清发出的,语气急促。
信中证实,朱载堉世子近来深居简出,以编纂律书为由,谢绝了一切访客,连往常定期的学术交流也取消了。郑王府外围,似乎多了一些不明身份的暗哨。苏婉清设法通过一位与朱载堉交流过算学的老翰林递话,只得到世子身边侍女一句含糊的回复:“世子言,近日偶感风寒,需静养,旧友所询‘海外奇兰’之事,暂无所得。”
“海外奇兰”?张烨目光一凝。朱载堉这是在用隐语回应!他确实遇到了麻烦,处于某种被监视或限制的状态。“海外奇兰”很可能指代的就是那异域植物,而“暂无所得”,既是保护递话人,也暗示他目前无法提供更多信息。
情况已经很清楚,朱载堉身处险境,却仍冒险发出了警告。
张烨不再犹豫。他必须尽快行动,既是为了破局,或许也能间接缓解朱载堉承受的压力。
“传令,明日启程,不再西行,转向东南,直奔宁波府!”张烨下达了新的指令。他决定不再绕行,而是直插“观潮人”势力盘踞的核心区域。既然普陀山是龙潭虎穴,那他就在进入龙潭之前,先在这宁波府,搅动一番风雨!
车队再次启程,穿过徽南的丘陵,向着浙东沿海方向疾驰。雨依旧下个不停,官道变得泥泞不堪。当车队行至一处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荒僻山道时,拉车的驽马忽然发出一声惊恐的嘶鸣,前蹄扬起,险些将车辆掀翻!
“吁——!”车夫拼命勒紧缰绳。
张烨猛地抓住车厢壁稳住身形,心中警兆骤生!他掀开车帘一角望去,只见前方道路中央,不知何时,竟横七竖八地倒着几棵被砍断的树木,彻底阻断了去路!而道路两侧的山坡密林中,影影绰绰,杀机四伏!
就在护卫们纷纷拔刀,结成防御阵型,警惕地注视着两侧山林之时,一个沙哑而怪异的声音,如同夜枭啼叫般,从左侧的密林深处飘了出来,说的竟是一口带着浓重异域腔调的汉语:
“远道而来的客人……留下……你怀中的‘信物’……可免一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