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查德的一生虽然起起落落落落落落,但基本上衣食周全,有床睡有课上,对流浪汉的认识只限于走路不看路会被他们绊倒。
直到今天。
当他和爱德华踹开6号楼天台那扇锈迹斑斑的铁门时,刺眼的紫色天光下,一个蜷缩在冰冷水泥地上的身影,瞬间击碎了他那点浅薄的认知。
一个女人。
一个活着的,颤抖的,几乎与背景污垢融为一体的影子。头发油腻板结,沾满灰尘和不明碎屑,像一蓬枯死的杂草,脸上是长期饥饿和恐惧刻下的深刻纹路,蜡黄得没有一丝血色,身上那件早已看不出原色的破烂衣服,布满了大大小小被撕扯或磨破的洞,勉强挂在枯瘦的骨架上,她紧紧抱着一个巨大得惊人的肚子——像一颗随时可能炸裂的,畸形的西瓜——整个人抖得像寒风中的最后一片落叶。
“别,别杀我。”女人惊恐地尖叫,声音嘶哑干涩,“我,我就是看这楼空了……想……想进来找点吃的,用的……谁知道……那些怪物……”她语无伦次,眼神涣散,指着楼下,浑身筛糠般颤抖,“它们追我。一直追到顶楼。我……我把门反锁了……它们……进不来……”
理查德瞳孔微缩,闯空门的流浪汉确实不在wUA的疏散名单上,世事难料,哪怕天衣无缝的计划也逃脱不了意外二字。
而一个孕妇。
一个饿得脱形,穿着破烂的孕妇。
她挺着这样的肚子,竟然跑赢了那群嗜血的虫子,一路逃上了顶楼?
一股难以言喻的震撼和……荒谬的敬佩感,瞬间攫住了理查德,这得是多强的求生本能?
“队长,6号楼发现未疏散平民,孕妇,情况紧急,我们先送她去军医处,预计用时15分钟。”理查德语速飞快,对着耳麦汇报,同时和爱德华交换了一个眼神,两人立刻上前,一左一右,小心翼翼地架起女人几乎没什么分量的身体。
然而——
滋滋……滋滋……
耳机里只有一片死寂的电流杂音。
“亚伦?收到请回答,亚伦。”理查德的心猛地一沉。
爱德华立刻切换频道:“班尼,亨利,听到请回话!班尼,亨利。”
死寂。
冰冷的,如同坟墓般的死寂。
对他们这种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整天在异界边缘跳舞的人来说,通讯失联只意味着两件事:要么是这片被侵蚀区域的信号彻底屏蔽,要么……就是人没了。
那些被拖入紫色裂缝深处的战友……没有一个人回来过,也没有留下任何信号,裂缝对人类而言,是吞噬一切的黑洞。
如果亚伦他们……
理查德无意识地攥紧了拳头,指节因用力而发白。
咔嚓。
一声轻微的脆响伴随着女人的痛哼惊醒了他。
低头一看,自己紧握的正是女人枯瘦如柴的手腕,那女人正用一种混杂着痛苦,惊恐和……深入骨髓的怨恨的眼神死死盯着他,那眼神,比楼下任何一只虫子的复眼都要冰冷刺骨。
“咳……对,对不起。”理查德像被烫到一样猛地松开手,一股强烈的羞耻感和愧疚感让他恨不得把头埋进地里,“我们马上送你去医生那里,免费的,最好的医生。”他语无伦次地保证着,只感觉那女人的目光像淬了毒的针,扎得他浑身不自在。
另一边,爱德华像疯了一样,把他通讯录里所有能呼叫的号码——认识的,不认识的,甚至某个后勤处只约会过一次的前女友——都拨了个遍。
终于,一个断断续续,夹杂着巨大噪音的女声在爱德华耳机里响起:“……爱……德……滋啦……你……”
“艾丽?艾丽,听得到吗?我们这边……”
滋啦——信号彻底中断。
爱德华猛地摘下耳机,脸上瞬间切换成一种夸张的,仿佛天塌地陷般的悲痛表情,他双手捂脸,带着哭腔哀嚎起来:“完了,全完了,理查德,没有兄弟们我可怎么活啊!呜呜呜……兄弟们,你们等等我,带我一起走吧!”
“?”
理查德像看外星生物一样,上下左右反复扫描着爱德华,这他妈是被什么附体了?爱德华.布莱克伍德,那个自诩情圣,风流倜傥,关键时刻从不掉链子的家伙,什么时候变成这种……谐星了?他才离开一年,队里流行起精神分裂了?
面对理查德长久的沉默和看智障的眼神,爱德华终于后知后觉地摸了摸鼻子,脸上那夸张的悲痛瞬间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混合着尴尬和某种笨拙关怀的表情:
“呃……嘿嘿……哥们这不是……看你绷得太紧,想帮你……放松一下嘛?”他眼神飘忽,不敢直视理查德。
理查德刚想喷出口的讽刺瞬间卡在了喉咙里,一股暖流夹杂着更深的难堪涌了上来——原来自己的焦虑和恐惧,已经明显到连爱德华这种神经大条的家伙都看出来了,还要用这种蹩脚的方式来“帮忙”……
他嘴唇翕动了几下,最终只是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翻涌的情绪,现在不是纠结个人心理问题的时候。
“原计划不变。”理查德的声音恢复了冷静,甚至带着点刻意的平稳,“先把这位女士安全送到后勤医疗点,然后立刻赶往5号楼和队长他们汇合。”
“听你的。”爱德华立刻点头,神情也严肃起来。
被两人夹在中间的流浪女人,左看看右看看,趁着两人沉默的间隙,紧张地插嘴问道:“二,二位长官……外面……外面真的安全吗?我,我听着动静好大……”
“安全。”理查德面不改色,斩钉截铁地撒谎,“只是通讯受到一点干扰,指挥系统出了小问题,放心,我们会把你安全送出去。”他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充满不容置疑的权威。
女人闻言,下意识地抚摸着高耸的肚子,蜡黄的脸上挤出一丝比哭还难看的,带着巨大忧虑的“安心”:“那就好……那就好……”
轰隆——
南边主战场方向,猛地传来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地面都仿佛随之震动,紧接着是更加密集的爆炸声,显然,4队和7队已经放弃了常规枪械,开始动用重火力洗地了。
女人吓得浑身一抖,刚刚那点虚假的“安心”瞬间粉碎,她像抓住救命稻草一样,死死攥住了理查德的衣角,力道之大,连自己手腕刚刚被捏骨折的剧痛都忘了。
好,但也没完全好,理查德嘴角抽搐了一下。
爱德华立刻发挥他那久经情场(或许有用?)的“绅士”风度,用尽可能温柔(在爆炸背景音下显得有点滑稽)的声音安抚着女人,两人不敢再耽搁,几乎是半拖半架着女人,以最快的速度冲向相对安全的后勤区域。
一路出乎意料地“干净”,没有虫子,没有交火,甚至看不到其他军人的身影,只有远处连绵不断的爆炸声和越来越浓的硝烟味,提醒着这片区域的残酷。
然而,当他们踏入临时搭建的后勤医疗帐篷时,扑面而来的景象瞬间让理查德胃部一阵翻滚。
不大的空间里,横七竖八躺了七八个重伤员。每一个人都像是刚从虫巢里捞出来,浑身覆盖着粘稠,腥臭的橙黄色虫液。虽然鼻子只能闻到浓烈的消毒水,但那恐怖的视觉冲击力足以让任何人做好几天噩梦。
伤势最轻的,胳膊或腿上被撕开巨大的口子,深可见骨,绷带被血和脓液浸透,而最严重的两个……肢体已经残缺不全,躯干上布满了深可见内脏的撕裂伤和恐怖的啃噬痕迹,生命监测仪刺耳的“滴滴”声如同催命符,一群急救医生和护士围着他们,正争分夺秒地进行着最后的抢救,很快,那两人被飞快地抬上担架,塞进闪烁着刺眼红光的救护车疾驰而去。
“艾丽,艾丽,你在哪?”爱德华一进来就扯着嗓子喊他那位前女友的名字。
旁边消毒室的门“哐当”一声被推开,一个剃着利落寸头,小麦肤色,眼神锐利如鹰的印裔女医生大步走了出来——正是艾丽。她的目光瞬间在形容枯槁,大腹便便的流浪女人和爱德华之间扫了几个来回,脸上那原本对爱德华惯有的鄙夷瞬间升级成了某种“果然如此,人渣本色”的冰冷审判。
“平民?”艾丽的声音没有任何温度,带着外科医生特有的干脆利落,“交给我,你们,”她不耐烦地挥了挥手,像驱赶苍蝇,“该干嘛干嘛去,别在这儿碍事。”
理查德一秒都不想多待,这满目疮痍让他窒息,他几乎是立刻松开了扶着女人的手,对艾丽仓促地点了下头,转身就冲出了帐篷,连最基本的“人质移交”的安抚流程都抛到了脑后。
相信艾丽的专业性吧……嗯。
他心底掠过一丝微不足道的心虚,随即被更强烈的焦灼取代。
身后传来爱德华还在不死心调试通讯器的嘀咕声:“妈的……屏得真他妈彻底……”接着是他被艾丽毫不留情一脚踹出帐篷的痛呼和骂骂咧咧。
只是护送一个人质而已。
明明只花了不到15分钟。
当理查德冲出后勤区域的边缘建筑,重新踏上主路时,眼前的景象让他瞬间僵在原地,血液仿佛都冻结了。
蝗虫、蝴蝶、蜈蚣、蝎子、甲虫、蜘蛛……人类生物学辛苦建立的所有纲目分类,在这片地狱图景面前都成了笑话。所有在人类常识中被归为“虫”的生物——无论节肢还是昆虫——都在这里汇聚,它们大小不一,形态狰狞,唯一的共同点就是:
对鲜活人类血肉的贪婪。
唯一算得上好消息的是,在一片混乱的战场边缘,理查德看到了几个熟悉的身影在奋力搏杀,且战且退——亚伦,班尼,亨利,他们还活着,虽然被汹涌的虫潮逼得节节败退,但至少还聚在一起,勉强支撑。
“亚伦——班尼——亨利——”理查德用尽全力嘶吼,声音却被震耳欲聋的爆炸声和虫群的嘶鸣彻底淹没。
就在这时,正挥舞冰刃劈开一只扑向班尼的巨蝎的亚伦,似乎心有所感,猛地回头。
隔着混乱的战场和弥漫的硝烟,两人的目光瞬间在空中交汇。
亚伦那双灰蓝色的眼睛骤然一亮。他没有丝毫犹豫,立刻举起右手。
五指并拢,笔直向上——停止。
紧接着,紧握成拳——原地待命。
指令清晰。不要归队。
下一秒,亚伦松开拳头,食指在空中迅速划出一个半圆弧线,指向虫潮涌来的侧后方。
绕后,包抄。
当然,以理查德一人之力,包围虫潮是痴人说梦。这手势的意思再明白不过:别过来送死,想办法从外围撕开个口子。
理查德眼神一凛,瞬间心领神会,这正是他心中所想。
他猛地挺直脊背,隔着混乱的战场,对着亚伦的方向,行了一个标准的,带着决绝意味的军礼。
礼毕,他迅速回头,看向刚刚气喘吁吁跑到小区门口的爱德华。没有废话,理查德直接对他做出几个快速,明确的手势:
双手交叉于胸前(停止前进)。
双手下压(后撤)。
单手握拳下压(防守)。
保重。
爱德华看懂手势,脸上瞬间写满挣扎和担忧,在他的视角看不到远处苦战的队友,他看看理查德,拳头攥紧又松开,最终,他狠狠一跺脚,转身毫不犹豫地向后勤点奔去。
很好,理查德心中稍定,情况危急至此,能保全一个战力是一个。
他不再有丝毫犹豫,猛地转身,像一道离弦的箭,重新冲进了刚刚离开不久的,死寂的6号楼,沉重的军靴踏在布满灰尘的楼梯上,发出急促而孤独的回响。
目标,顶楼天台。
他需要一个绝对制高点,一个视野开阔,能俯瞰整个混乱战局,同时相对安全的了望点。只有看清全局,才能找到那渺茫的,撕开裂口的契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