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风卷着零星的雪花,在大槐树村高低错落的屋顶上打着旋儿,最终飘飘洒洒地落进早已被鞭炮碎屑染红的雪地里。
腊月三十,正是年味儿最浓的时候。
村东头到村西头,家家户户的烟囱都冒着又急又白的炊烟,空气里弥漫着炖肉的浓香、油炸丸子的焦香,还有那无处不在、带着硫磺味的鞭炮烟火气,热烘烘地往人鼻孔里钻。
“噼啪——咻——嘭!”
二踢脚带着尖锐的哨音直冲墨蓝色的天幕,炸开一团绚烂的金花,映亮了下面一群捂着耳朵、又跳又叫的半大孩子。
更小的娃儿们,穿着臃肿的新棉袄,脸蛋冻得通红,手里攥着“摔炮”或“窜天猴”,在巷子里疯跑,留下一串串清脆的爆响和肆无忌惮的笑闹声。
忙活了一年的人们,在这一刻也不再吝啬,有钱没钱都割几斤肉,为了孩子,也为了辛劳一年的自己。
家家户户传出剁饺子馅的“咚咚”声,又快又密,像敲响了过年的鼓点。
此时村外那片蒜黄大棚,像个被遗忘的孤岛。
塑料布蒙着厚厚的霜,在暮色里泛着清冷的光。
大棚旁边那间低矮的看护小屋,窗户上糊着旧报纸,透出一点昏黄摇曳的电灯光,在这铺天盖地的喧嚣热闹里,微弱得像随时会被吹灭。
刘二贵蹲在小屋门口的石墩子上,嘴里叼着根烟卷。
他眯着眼,望着村里此起彼伏炸开的烟花,红的、绿的、金的……映得他平静的脸膛忽明忽暗。
那震耳欲聋的鞭炮声,隔着老远传过来,砸在他耳朵里,闷闷的,非但没带来喜庆,反而衬得这小屋周围死一样的寂静。
下午的时候,众人没少往他这儿跑。
刘文革戴着他那副断了腿用胶布缠着的眼镜,隔着大棚塑料布瞅了瞅里面绿油油的蒜黄,叹口气说:“二贵啊,别倔了!一个人守这棚子算咋回事?去我家,饺子管够,酒管够!你婶子包的白菜猪肉馅儿,一咬一兜油!”
刘胜利直接来拉他:“走走走,跟哥回家!守啥守?这蒜黄还能长腿跑了?大过年的,一个人冷冷清清像啥话!我家刚煮了排骨下货,今晚好好喝点,晚上我来守着!”
牛翠花挎着个篮子,里面装着几个刚炸好的年糕,硬要塞给二贵:“二贵啊,听二嫂的,去我家!我给你弄了瓶好酒,咱俩……哦不,咱一块儿热闹热闹!你这孩子,别这么倔!”
还有刘中强,刘胜利,刘建仁,刘光礼。
唯独没有刘光明!
二贵脸上堆着笑,心里却像来自异乡的外人。
他挨个儿谢绝,话说得客气又固执:“四大爷,您老快回去,一家等着呢!”
“胜利,真不用,这……离不开人,夜里得看着火,怕冻着苗。今晚你们团圆过春节,我和红狼值班”
“二嫂,年糕我留下了,真不去添麻烦了,我这儿有红狼陪着呢,挺好!”
“中强你们几个别客套了,赶紧家去,别让爹娘等急了吃团圆饭!”
他一遍遍重复着,理由翻来覆去就是那几句:离不开人,你们去团圆,我这有狗陪着。
他把那份形单影只的冷清,硬生生裹上了一层“尽职尽责”的外衣。大伙儿看他实在拗,又惦记着家里的团圆饭,只得叹着气,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牛翠花临走还不住念叨:“二贵,你……犟驴!”
小屋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一股热气裹着炖菜的香味涌出来。
二贵掐灭了烟头,站起身,跺了跺冻得有些发麻的脚,弯腰钻进了小屋。
一股混杂着泥土、煤烟、陈旧被褥和炖豆腐的味道扑面而来。
屋里很小,一铺土炕占了大半,炕头连着烧煤的土炉子,炉火烧得正旺,上面坐着一把熏得黢黑的大铁壶,“滋滋”地冒着白气。
靠墙一张旧方桌,擦得还算干净。
桌上摆着两个大搪瓷盆:一盆是清汤寡水的白菜炖豆腐,豆腐块切得歪歪扭扭,汤上飘着几点可怜的油星子;
另一盆倒是硬实——满满当当的大骨头棒子,煮得发白,肉筋连着骨头茬子,看着就顶饿。
旁边放着一瓶廉价的白酒,标签都磨得看不清了。
“呜……”一声低沉的呜咽。
体型壮硕、毛色棕红发亮的红狼从炕沿下的阴影里站起来。
,肩高几乎到了二贵的腰,粗壮的四肢,宽厚的胸脯,一双黄褐色的眼睛在昏暗的灯光下显得格外温顺忠诚。
它走到二贵腿边,用硕大的脑袋蹭了蹭他的裤腿,湿润的鼻头嗅着空气里的骨头香。
“饿了吧?红狼。”二贵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落寞,他脸上那点强撑的笑意彻底消失了,只剩下一种深深的疲惫和空旷。
他搓了搓冻僵的手,走到桌边,拿起一个豁了口的粗瓷碗,从骨头的盆里挑出两块最大、肉最多的棒骨,直接丢在地上铺着的旧麻袋片上。
“吃吧,过年了,今天是我来到这里的第一个年,咱也吃点好的。”
红狼兴奋地低吼一声,扑过去,两只前爪按住骨头,锋利的牙齿“咔嚓”一声就咬断了骨头,大快朵颐起来,尾巴有力地扫着地面。
二贵看着它贪婪的样子,眼神柔和了一瞬,随即又被更深的寂寥淹没。
他拖过一条瘸腿板凳坐下,拧开那瓶白酒的塑料盖。
浓烈刺鼻的酒味瞬间弥漫开。
他也不用杯子,对着瓶口,“咕咚”就是一大口。
劣质白酒像一道火线,从喉咙一直烧到胃里,灼得他皱紧了眉头,却带来一种短暂的、麻木的暖意。
他放下酒瓶,拿起筷子,戳了戳盆里的炖豆腐。
豆腐炖得有点散,筷子一碰就碎。
他夹起一块送进嘴里,味同嚼蜡。
屋外,鞭炮声迎来了一个小高潮,密集得如同战场上的枪炮齐鸣,间或夹杂着孩子们兴奋的尖叫。
绚丽的烟花光芒透过糊着旧报纸的窗户缝隙,在小屋的土墙上投下短暂而诡异的光斑,一闪,又暗下去。
二贵又灌了一口酒。
他侧耳听着那遥远的热闹,眼神空洞地望着炉子里跳跃的火苗。
电灯昏黄的光晕罩着他消瘦的身影,在斑驳的土墙上投下一个巨大而孤独的剪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