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中那道古老的声音落下余韵,陈无戈脚下的地面猛地一沉——不是塌陷,而是某种沉重的共鸣自地底传来,仿佛整片土地都在应和那个声音。
他没有动。左手死死按住左臂刀疤撕裂处,温热的鲜血顺着指缝渗出,一滴滴砸在冰冷的石板上,发出清晰而单调的“嗒、嗒”声。每一滴血落下,都漾开微弱的灵气涟漪。阿烬还伏在他背上,呼吸轻浅得几乎听不见,唯有锁骨处那火焰纹路规律地一闪一灭,像黑暗中孤独的心跳。
静立三息,确认再无其他异动,他抬脚,迈入了前方更深的黑暗。
门后的通道比他预想的更为狭窄,两侧残碑林立,碑体巨大,几乎要挤压过来。碑面布满蛛网般的裂痕,那些裂痕深处隐隐有微光流动,如同沉睡的血管。空气冷得刺骨,每吸一口都像吞下碎冰碴,寒气直刺肺腑。他背着阿烬,一步一步向前,脚步踏在积满尘埃的石板上,留下清晰的印记。膝盖已经开始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那是体力与灵力双重透支的征兆。体内,战魂印记仍在疯狂翻腾,每一次剧烈的搏动都牵扯着周身经脉,带来撕裂般的剧痛。
通道尽头,豁然开朗。
一片无边无际的废墟铺展在眼前。
焦黑色的土地向四面八方延伸,直至没入远方朦胧的灰雾。地面上散落着无数碎石、断裂的兵器残骸,以及更多——更多东倒西歪、深深插入焦土中的残碑。它们形态各异,有的高达数丈,巍峨如小山,却拦腰折断;有的只剩矮矮一截,倔强地露出地面;更多的是碎裂成数块,散落在周围,碑面上古老的刻字早已被风沙岁月磨蚀得模糊难辨。死寂。唯有永不止息的风,呜咽着从碑林间穿过,卷起黑色的尘灰,吹动陈无戈破烂的衣角,发出猎猎的哀鸣。
在碑林最深处,视线可及的中央,一座异常完整的高碑孤零零矗立着。它比其他所有残碑都要高出近一倍,碑身呈现一种历经亘古风雨洗礼后的深灰色,表面光滑如镜,没有任何文字、图案或裂痕,在昏沉的天光下,散发着拒人千里的孤寂与威严。
陈无戈停下了脚步。
他小心翼翼地将背上的阿烬放下来,让她靠在一块较为平整的断碑旁。她依旧紧闭双眼,脸色苍白如纸,唯有锁骨处的火纹还在执着地亮着,成为这灰暗世界中唯一温暖的光源。他蹲下身,手指轻轻搭上她纤细的手腕。脉搏跳动得不甚平稳,有些虚弱,但仍在持续——这让他紧绷的心弦稍稍松了一丝。
他走到另一块半人高的残碑旁,背靠着冰冷粗粝的碑面,缓缓盘膝坐下。左臂伤口仍在渗血,他撕下内衫较为干净的下摆,用牙齿配合右手,将布条死死缠裹在伤口上方,勒紧,暂时止住了血流。断刀被他从地上拔起,倒转刀尖,“锵”的一声深深插入身旁焦土,刀柄朝上。他将右手虚搭在刀柄末端,闭上双眼,强迫自己进入调息状态。
识海之内,一片混乱风暴。
战魂印记不再是温和的共鸣,而是如同被无形巨手攥住、疯狂拉扯的困兽,在意识深处左冲右突,掀起惊涛骇浪。伴随印记的每一次暴动,大量混乱的画面、陌生的记忆碎片、狂暴的能量感知便汹涌扑来——金戈铁马的嘶吼、濒死绝望的悲鸣、某种庞大存在降临的威压……这些不属于他的信息碎片,几乎要将他的自我意识冲垮。
他咬紧牙关,额角青筋暴起,冷汗瞬间浸湿了鬓发。不能乱!他凝聚起全部意志,如同筑起堤坝,一下,又一下,强行压制、疏导着识海中的风暴。过程缓慢而痛苦,时间仿佛失去了意义。不知过了多久,那几乎要炸裂的混乱感才逐渐平息,战魂印记的搏动从狂暴无序,慢慢转变为一种沉重但富有某种古老韵律的脉动。
他缓缓睁开眼,眸中血丝密布,却恢复了清明。
环顾四周,他注意到,那些沉寂的残碑表面,开始散发出极其微弱、肉眼难辨的灵性波动。一圈圈淡薄如烟、色彩各异的灵光涟漪,正从碑体内部荡漾开来,如同投入死水潭的石子激起的波纹,彼此交织、扩散,使得整片碑林笼罩在一层朦胧而神秘的光晕之中。
他撑着膝盖站起身,走向最近的一块半截残碑。石碑触手冰凉坚硬,碑面刻痕早已磨平,只余粗糙的石质。他将手掌平贴上去,静静感应——毫无反应,只有亘古的死寂。
他不气馁,走向第二块。这块碑稍小,断裂处较为新鲜(相对这古战场而言),碑身隐约可见半个残缺的符文。当他手掌触及碑面的刹那——
嗡!
一股温和却精纯的灵流,如同沉睡的泉眼被唤醒,自碑身内部汩汩涌出,顺着他手掌的经脉,欢快地奔涌入体!
陈无戈浑身一震,立刻撤回手掌,盘坐回原地。他依照《primal武经》基础篇的运转路线,小心引导这股外来灵气在经脉中游走。灵气入体后异常驯服,直奔丹田气海,在那里自然而然地形成一个缓慢旋转的微小气旋。他能清晰地感觉到,干涸的经脉如同久旱逢甘霖,贪婪地吸收着这股能量,疲惫不堪的肉身也在灵气的滋养下,泛起一丝久违的暖意和力量感。
第三块碑,同样有灵流渗出,只是属性微有不同,带着一丝锐金之气。
他不再移动,就在原地盘坐,开始主动吸纳、引导从不同残碑散发出的、汇聚到这片区域的灵气。随着吸收的灵气越来越多,丹田中的气旋逐渐壮大,旋转速度加快。经脉开始传来饱胀感,甚至微微刺痛,但他没有停止。他深知,这种直接源自古老武者精魄所化的纯净灵源,可遇不可求,是突破瓶颈、夯实根基的绝佳契机,一旦中断,恐难再续。
就在他沉浸于修炼,引导又一波灵气冲击某条细微经脉时——
“嗯……” 阿烬那边传来一声极其轻微的呻吟。
他立刻中断修炼,抬眼望去。只见靠坐在断碑旁的阿烬,整个身体正在无法控制地微微颤抖,秀气的眉头紧蹙,额头上渗出细密的冷汗。她锁骨处的火焰纹路,光芒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越来越亮,越来越灼目,赤红的光芒几乎要透出皮肤,将周围一小片焦土都映成了血色!她虽未睁眼,但脸上表情显示出她正在承受某种无形的、巨大的压力。
陈无戈心头一紧,立刻起身走到她身边蹲下。他犹豫了一瞬,伸出手,掌心虚覆在她锁骨火纹上方寸许,并未直接接触。
就在他手掌靠近的瞬间——
“轰!”
识海仿佛被投入了一颗炸弹!一幅庞大、混乱却无比真实的画面,蛮横地撞入他的意识:
血染的苍穹下,是无边无际的古代战场。 无数身形模糊却气势惊人的武者正在惨烈搏杀,刀光剑影撕裂长空,怒吼与悲鸣震耳欲聋。大地崩裂,山川倾覆。而在画面最震撼的中心,一批批身受重创、即将陨落的强大武者,在生命的最后时刻,不是看向敌人,而是毅然将毕生修为、武道感悟乃至不屈战魂,化作一道道璀璨流光,狠狠打入脚下破碎的大地深处!那些流光没入之地,后来便生长出这些林立(或倒塌)的残碑。原来,这些碑林并非胜利者的纪功碑,而是阵亡者自愿凝聚毕生精华所化的灵源容器、封印之柱,亦是文明火种传承的起点!
画面一闪而逝,带来的冲击却让陈无戈心神剧震,半晌未能回神。
他收回微微颤抖的手,看向阿烬的目光更加复杂。他俯身,在她耳边用极低却坚定的声音说道:“别怕。它们……认得你。这里的力量,在呼唤你,也或许……在考验你。”
说完,他回到自己选定的位置,重新盘膝坐下。这一次,他没有急于吸收灵气,而是先调整自己的呼吸。他将呼吸放得极其绵长、深沉,一呼一吸之间,有意地带动自身气息的起伏节奏。
渐渐地,他将一部分心神投注到阿烬那边,感受着她那因痛苦而不稳的呼吸。他开始尝试调整自己的呼吸频率,去靠近、去契合她的节奏。一开始,两人的气息如同错位的齿轮,难以同步。但他极有耐心,一点点微调,用意念去抚平她气息中的紊乱。
慢慢地,奇迹发生了。
两人的呼吸频率开始趋近,一呼,一吸,逐渐合拍,最终变得完全一致!不仅如此,连心跳的搏动,也开始隐隐产生共鸣,一种奇妙的、血脉相连般的同步感,在两人之间悄然建立。
就在呼吸与心跳同步达到某个和谐节点的刹那——
“嗡……”“嗡……”“嗡……”
周围数十块残碑,仿佛被无形的琴弦拨动,同时发出了低沉而清晰的共鸣!
原本散乱荡漾在碑林间的灵性波纹,骤然变得有序!一道道或温和或凌厉的灵流不再四处飘散,而是如同受到吸引,开始向着陈无戈和阿烬所在的这片区域汇聚、盘旋,最终形成一个缓缓旋转的、肉眼可见的淡金色灵流场域,将两人包裹在中心。
更奇异的是,空气中开始凝结出丝丝缕缕实质化的淡金色光丝,它们如同拥有生命的灵蛇,轻盈地缠绕上陈无戈的手臂、脖颈、发梢,甚至阿烬的火纹周围,形成一层薄纱般的光晕。在这灵场与光丝的包裹下,陈无戈左臂的伤口传来阵阵麻痒温热之感,鲜血早已止住,痂疤正在以远超常理的速度凝结。一股蓬勃的生机暖流,从他身体内部深处升腾而起。
“咚——!”
就在这时,碑林中央那座光滑如镜的最高石碑,毫无征兆地发出了一声沉闷如远古巨鼓的嗡鸣!
声音不大,却带着难以言喻的穿透力与威严。整个古战场的地面随之猛然一震!陈无戈胸口如遭重击,五脏六腑仿佛被一只无形大手狠狠攥住,气血翻腾,血液流动瞬间变得滞涩迟缓。他低头看向自己的手背,皮肤之下,隐约有细密的淡金色纹路浮现、游走——这景象,与他月圆之夜战魂印记活跃时如出一辙,却更加清晰、更具压迫感!
他深吸一口气,将横放在膝上的断刀握紧。
刀身刚刚触及他的手温,表面立刻泛起熟悉的血色纹路,如同被唤醒的血管网络。这不是幻觉,而是《primal武经》修炼出的独特灵力,在外部庞大灵压刺激下的自发显现与对抗。他紧握刀柄,改变灵气引导方式——先将汇聚而来的灵流引入断刀,经过刀身血色纹路的淬炼与缓冲后,再导引回自身经脉。
果然,那股直冲脏腑的恐怖压力减轻了不少,变得可以承受。
他闭上双眼,沉入内视。
体内,浩瀚的灵气如同决堤江河,在早已被拓宽的经脉中奔涌冲刷,进一步巩固并拓展着通道。丹田气海中央,那个旋转的灵气漩涡速度已经快到了极致,体积却不再扩大,反而在向内压缩、凝实。漩涡的中心点,一点璀璨如星辰的亮光正在诞生、壮大。
陈无戈心中明悟:这就是突破至“凝气境”第二阶的契机!那点亮光,便是更精纯、更高层次灵力凝结的起点!
他凝聚全部精神,引导最后一股、也是最磅礴的一股灵流,向着丹田中心那点星光,发起最后的冲击!
“轰——!!”
身体内部仿佛发生了一场无声的爆炸!剧烈的震荡从丹田席卷全身,每一寸骨骼、每一束肌肉都在哀鸣。陈无戈喉头一甜,嘴角溢出一缕鲜红的血丝,但他死死咬住牙关,没有发出半点声音。意识几乎要被那爆炸的强光吞没,但他坚守着灵台最后一点清明。
那点星光,在剧烈的冲击中非但没有湮灭,反而猛地膨胀、稳定下来,化作一颗相对稳固的、缓缓自转的微光核心!
门槛,跨过去了!
几乎在同一时刻,阿烬长长的睫毛颤动了几下,缓缓睁开了眼睛。她的眼神起初有些迷茫,随即聚焦在近在咫尺、嘴角染血却目光坚定的陈无戈脸上。她没有说话,只是艰难地抬起一只手,轻轻、却无比坚定地,按在了他因用力而紧绷的背脊上。
掌心与背脊接触的瞬间——
“咚!”
她锁骨处的火纹,与他左臂刀疤下的战魂印记,如同两颗遥远星辰被引力捕捉,同时、同频、同强度地,剧烈搏动了一次!
真正的、深层次的血脉共振,于此达成!
“嗡——!”“嗡——!”“嗡——!”
这一次,不再是几十块,而是整片古战场核心区域,所有尚且立着的残碑,无论大小、无论完整与否,接连不断地亮起了各色微光!它们不再是沉睡的石头,而是苏醒的传承节点!浩瀚如海的灵流从四面八方奔涌而来,不再是杂乱无章,而是井然有序地汇入两人所在的灵场,使得那淡金色的光晕越发浓郁、凝实,几乎化为液态的光之茧。
陈无戈的呼吸变得无比绵长悠远,每一次吸气都仿佛吞纳四方灵气,每一次呼气都带着微弱的灵气震音。心跳沉稳有力,体温回升至正常,甚至略有升高。一种前所未有的、充盈着力量与掌控感的状态,笼罩了他。
他睁开眼,眸光清澈深邃,再无半分疲惫与混乱。
站起身,走到阿烬身边,伸手将她扶起。
“感觉如何?”他的声音依旧沙哑,却多了几分中气。
阿烬借着他的力量站稳,轻轻摇头,脸色依旧有些苍白,但眼神明亮了许多:“有点累,像跑了好久……但不疼了。”她仰头看他,目光落在他嘴角未擦净的血迹上,“你呢?你流血了。”
“无妨。”他抹去血痕,眼神锐利地望向碑林深处那座最高的无字碑,“关键的一步,成了。”
他扶着阿烬,两人并肩立于万千残碑环绕的中央。风更急了,卷起焦土与尘灰,呜咽声如同古战场亡魂的低语。远处,那座光滑的高碑依旧静静矗立在灰雾边缘,沉默着,仿佛刚才那声震慑心魄的嗡鸣只是幻觉。
但陈无戈知道,那只是开始。真正的传承核心,或许就在那座无字碑下,而刚才的突破与共鸣,不过是获得了“叩门”的资格。
他松开扶着阿烬的手,再次于原地盘膝坐下,这一次,姿态更加从容,眼神更加决绝。
他彻底放开了周身经脉的防护,以最开放的姿态,主动迎接下一波、注定更为庞大的灵流冲击!
丹田之中,那新生的微光核心开始加速旋转,如同新生的星体,释放出引力,主动吸纳、炼化汹涌而来的灵气。
他的十指无意识地微微颤动,指尖处,一点纯粹而凝练的金色锋芒悄然吞吐。
阿烬也在他身旁坐下,闭目调息。她锁骨处的火纹光芒稳定而柔和,随着陈无戈灵力运转的节奏,同步明灭起伏,如同呼吸。
残碑灵流编织成的光网越来越密集,将两人层层包裹,几乎看不到身形。灵压之强,使得周围的空气都产生了肉眼可见的扭曲。
忽然,陈无戈的呼吸出现了一个极其短暂的停顿。
体内某处极为隐蔽、以往从未触及的细微经脉被澎湃的灵流强行贯通!一股灼热如岩浆的洪流顺着新开的路径直冲颅顶!
“嗡——!”
他眉心祖窍位置猛地一跳,识海深处,那幅之前若隐若现的、继《破军式》之后的新武技传承纹路,骤然间光华大放,轮廓变得前所未有的清晰、完整!无数关于运力法门、灵力轨迹、意境精髓的信息,如同解封的洪流,涌入他的意识。
他知道了。在《破军式》一往无前、以力破巧的极致之后,下一式,讲究的是凝练、穿透、以及……震荡本源!
他的右手,仿佛受到某种本能的驱使,极其缓慢地抬起。五指舒展,掌心向上,平摊于身前。
一缕纯粹、凝练、仿佛凝聚了周身所有金光与血芒的璀璨金芒,自他掌心劳宫穴缓缓升腾而起,如同初生的骄阳,悬停在离掌心三寸的空中,光芒吞吐不定,散发着令人心悸的锋锐与……一种奇异的震荡波纹。
新的武技,已现雏形,只待命名与最终的领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