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寒料峭时,石泉镇的田埂上刚冒出一层新绿,李远就带着五个民政堂的吏员,踩着泥泞进了镇。这镇子是半年前万山收编麻城边缘村落时纳入版图的,地处万山以西三十里,背山靠河,有良田两千多亩,是块实打实的“粮袋子”。可刚一踏进来,李远就觉出了不对劲,街面上的农户见了他们,要么躲躲闪闪,要么低头快步走开,连个打招呼的都没有,唯有镇东头那座青砖黛瓦的宅院,门庭若市,时不时传出爽朗的笑声。
“那是钱德明的家。”带路的本地小吏赵二缩着脖子,声音压得极低,“石泉镇七成的田,都在他手里,镇上的里正、户长,都是他的人。咱们要推‘耕者有其田’,头一个就得动他的地。”
李远点点头,心里早有准备。万山的土地政策,说穿了就是“清田亩、均土地”,把乡绅豪强侵占的无主田、强占的民田收回来,按人头分给农户,每户百亩为限,多余的充作“公田”,租给农户耕种,租子归民政堂充作军粮。这政策在万山核心区推行时顺风顺水,可到了石泉镇这种新占区,显然碰了硬茬。
当天下午,李远就在镇口的土地庙设了“清田点”,摆上笔墨纸砚,等着农户来登记田产。可从辰时等到午时,只来了三个老农户,还都是抱着“试试看”的心态,哆哆嗦嗦地递上自家的薄地契,话都说不利索。
“李大人,不是俺们不来,是钱老爷说了……”一个老农搓着手,眼神躲闪,“说万山这是‘借清田的名,抢百姓的地’,以后还要加赋税,不如现在跟着他安稳。”
话音刚落,就见一群人簇拥着个穿锦袍的中年汉子走过来,正是钱德明。他长得白白胖胖,手里把玩着两个玉球,脸上堆着笑,老远就拱手:“这位就是李大人吧?鄙人钱德明,石泉镇的乡绅。听闻大人来清田分地,特来恭迎,只是这天寒地冻的,大人在土地庙办公,也太委屈了,不如到寒舍歇息,咱们慢慢商议?”
李远起身回礼,语气平静:“钱乡绅客气了,清田分地是万山的规矩,按章程办就好,不必麻烦。”
“章程是死的,人是活的嘛。”钱德明凑过来,声音压低了些,带着几分暗示,“石泉镇的田,大多是祖上传下来的,地契都齐全着。再说农户们也习惯了租种我的田,突然换了规矩,怕是人心不安,不如缓一缓?等秋收后,咱们再慢慢清,也不迟。”
这话里的“缓一缓”,就是“别推行”的意思。李远心里清楚,钱德明所谓的“祖上传下来的田”,多半是这些年趁战乱、灾荒,低价强买甚至抢来的。他不动声色地拿出一本账册:“钱乡绅,这是民政堂查到的石泉镇田亩记录,万历年间全镇有田两千三百亩,其中民田一千八百亩,公田五百亩。可现在,钱乡绅名下就有一千五百亩,敢问这些田,都是祖上传的?”
钱德明脸上的笑僵了僵,随即又恢复如常:“大人有所不知,这些年战乱,好多农户逃荒走了,田没人种,我是好心‘代管’,等农户回来就还,再说,我也给镇里修桥铺路,接济过流民,总不能让我白忙活吧?”
正说着,就见几个农户扛着锄头路过,钱德明突然提高声音:“乡亲们!李大人来清田,是为了让大家有田种,是好事!但咱们石泉镇的田,都是有主的,可不能乱分,免得伤了和气!”
农户们低着头,没人应声,匆匆走了。李远看着钱德明这副“为民着想”的模样,心里冷笑——这是明着拉拢民心,暗着阻挠改革。
接下来的几天,清田工作果然处处碰壁。李远带着吏员去丈量土地,刚到田埂就被“看田的”拦下,说“钱老爷的田,不许外人乱踩”;去农户家登记,农户要么说“田是租钱老爷的,不敢登”,要么干脆锁门躲出去;连镇里的小吏,也阳奉阴违,问啥都说“不知道”“要问钱老爷”。
赵二私下对李远说:“大人,钱德明在镇上势力太大了,连里正都听他的。他还放话,说谁要是敢去登记田产,秋收后就别想租他的粮种,也别想借他的水车浇地——农户们都靠他吃饭,哪敢跟他作对?”
李远皱着眉,夜里在土地庙的油灯下翻看着田亩册,心里犯了难。硬来?手里只有五个吏员,没带战兵,镇里的农户又不配合,闹不好会激起民变;软来?钱德明油盐不进,根本不把万山的政策放在眼里。他想起刘飞说的“改革要稳,也要硬”,咬了咬牙,决定先从“软”的入手——找钱德明手下的乡绅谈谈,分化瓦解。
可没等他行动,第二天一早,就发现土地庙的门被人泼了粪水,墙上还贴着纸条,写着“外来官,滚出去;分我田,拼命来”。赵二吓得脸都白了:“大人,这肯定是钱德明的人干的!他这是警告咱们啊!”
李远站在粪水横流的门口,看着纸条上歪歪扭扭的字,眼神沉了下来。他知道,石泉镇的土地改革,不是简单的“清田分地”,是万山的新秩序和旧乡绅势力的第一次正面碰撞——这暗礁,看来是绕不过去了。他提笔给主城写了封信,简述了石泉镇的情况,最后写道:“乡绅抵制,民心摇摆,需加派人力,否则改革难行。”
信送出去的那天傍晚,李远站在土地庙的院子里,望着远处钱德明宅院的方向,那里灯火通明,隐约能听到丝竹之声。他攥紧了手里的田亩册,心里清楚,这场仗,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