猎户木屋很破旧。
屋顶漏了几个洞,晨光从破洞斜射进来,在积满灰尘的地板上投下几道明亮的光柱。
屋内陈设简陋:一张破木床,一张瘸腿桌子,两个树墩当凳子,墙角堆着些生锈的捕兽夹和烂渔网。空气中弥漫着霉味和血腥味。
程毅躺在木床上,身下垫着韩十三的外袍。
他的呼吸微弱得几乎听不见,脸色灰败如死,唯有胸口的些微起伏证明他还活着。
沈星魂用撕下的衣襟蘸水,小心擦拭他脸上的血迹。
铁狼守在门口,独臂握刀,警惕地望着外面。
韩十三从怀中取出银针,在程毅胸前几处大穴施针。
孤狼站在床边,看着程毅。
这个人,二十年前是他父亲的至交。
二十年来,一直在暗中寻找他,保护他。
三天前才第一次见面,现在却要死了。
因为救他。
韩十三施完最后一针,程毅的呼吸稍微平稳了些,眼睛缓缓睁开。
“程前辈!”沈星魂惊喜。
程毅的目光缓缓移动,最后落在孤狼脸上。
他吃力地抬起手,孤狼握住他的手。
那只手冰冷、颤抖,像风中的枯叶。
“孩子……”程毅声音微弱,“对……对不起……”
“你没什么对不起我的。”孤狼道。
“有……”程毅咳嗽起来,血沫从嘴角溢出,“二十年前……我没能救你父母……二十年后……我连你都差点没护住……”
他喘息着,继续说:“你父亲……凌绝尘……是个好人……太好的好人……好到以为这世上……所有人都和他一样……”
“程前辈,别说话了。”韩十三沉声道,“你需要休息。”
“没时间了……”程毅摇头,“我自己的伤……自己知道……撑不了多久了……有些话……必须说……”
他紧紧抓住孤狼的手:“听我说……当年……灭凌家的……不止狼王……还有……还有朝廷里的人……”
“赵元让?”
“他……只是个小角色……”程毅喘息,“真正的幕后主使……藏得更深……你父亲……发现了他们的秘密……所以他们必须灭口……”
“什么秘密?”
程毅眼中闪过一丝恐惧,仿佛回忆起什么可怕的事:“天机阁……你听说过吗?”
孤狼心中一震,点头:“秋如是提过。”
“她……果然知道……”程毅苦笑,“天机阁……是真的存在的……而且……比你想象的更可怕……”
他顿了顿,似乎在积攒力气:“你父亲当年……在葬龙谷古墓里……发现了一块石碑……石碑上刻着……天机阁历代阁主的名号……其中最后一个名字……你猜是谁?”
孤狼摇头。
“当朝……太师……萧衍。”
这个名字,让屋内的空气瞬间凝固。
萧衍。
当朝太师,三朝元老,门生故吏遍天下,权倾朝野。
传说他年轻时曾是江湖中人,后来入朝为官,平步青云,成为文官之首。
但没人知道,他竟然和传说中的天机阁有关。
“不可能……”韩十三沉声道,“萧太师今年七十有三,若他是天机阁主,那阁中其他人……”
“天机阁不是帮派……”程毅打断他,“是个……传承千年的组织……阁主不是固定的……是选的……上一代阁主死前……会指定继承人……萧衍……是第九代……”
他咳得更厉害了,胸前的银针都在颤动:“你父亲……发现了这个秘密……本想公之于众……但还没来得及……就……”
“所以,是萧衍要灭凌家满门?”孤狼声音冰冷。
“是……也不是……”程毅摇头,“萧衍那时……还不是太师……他只是候选人之一……真正动手的……是另一个人……一个想抢功的人……”
“谁?”
“我不知道……”程毅眼中充满痛苦,“我查了二十年……只查到一点线索……那个人……姓赵……”
赵元让?
孤狼皱眉。
但程毅刚才说,赵元让只是小角色。
“不是赵元让……”程毅仿佛看穿他的心思,“是另一个姓赵的……地位更高……权力更大……但我查不到他的名字……每次快要查到……线索就断了……”
他喘了口气,继续说:“孩子……如果你想报仇……真正的仇人……在金陵……在朝堂之上……在那些……高高在上的人中间……”
金陵。
帝都。
孤狼握紧了刀。
“程前辈,”韩十三忽然开口,“你之前说,凌绝尘留下了一封信给凌寒。”
“那封信里,除了《寂灭》刀法,还有什么?”
程毅眼中闪过一丝异色:“你怎么知道……有别的?”
“我猜的。”韩十三道,“以凌绝尘的性格,不会只留下一式刀法。他一定还留下了什么线索。”
程毅沉默片刻,缓缓点头:“是有……但那封信……不在我这里……”
“在哪?”
“在……在金陵……一个安全的地方……”程毅的声音越来越弱。
“我本来……打算等凌寒武功大成……再带他去取……但现在……来不及了……”
他从怀中摸索着,掏出一枚铜钱。
不是普通的铜钱,这枚铜钱边缘镶着一圈细密的银丝,正面刻着“天佑通宝”,背面却刻着一个奇怪的符号——像一朵花,又像一个变形的文字。
“这是……信物……”
程毅将铜钱塞进孤狼手中,“拿着它……去金陵……找‘一品居’的掌柜……给他看这枚铜钱……他会把信给你……”
孤狼握紧铜钱,触手冰凉。
“程前辈,一品居在哪里?”他问。
“秦淮河畔……最大的酒楼……”程毅喘息,“掌柜姓苏……叫苏文……是你母亲的……远房堂兄……”
苏文。
又一个陌生的名字。
“孩子……”程毅的手忽然用力,死死抓住孤狼的手腕,“记住……信拿到后……立刻离开金陵……不要停留……不要相信任何人……尤其是……姓萧的人……”
“为什么?”
“因为……”程毅的眼神开始涣散,“因为萧衍……可能已经知道你了……你破除了血契……吸收了地煞之精……这件事……瞒不住的……他一定会派人来……来……”
话没说完,他的手松开了。
眼睛还睁着,但已经没有了神采。
呼吸,停止了。
“程前辈!”沈星魂惊呼。
韩十三伸手探了探程毅的鼻息,又摸了摸脉搏,最终缓缓摇头。
“他走了。”
屋内一时死寂。
只有屋顶漏下的光柱中,灰尘在无声飞舞。
铁狼走进来,看着程毅的遗体,单膝跪下,低头默哀。
这个独臂老人,二十年来第一次见到旧主的故友,却也是最后一次。
韩十三将程毅的眼睛合上,用外袍盖住他的脸。
“程前辈的遗体,要好好安葬。”沈星魂哽咽道。
“现在不行。”韩十三摇头,“赵元让可能还会回来,这里不安全。我们必须尽快离开北邙山。”
他看向孤狼:“你有什么打算?”
孤狼握紧手中的铜钱,又摸了摸怀中秋如是给的令牌。
“去金陵。”他缓缓道。
韩十三点头:“我跟你去。”
“我也去。”沈星魂抹去眼泪,“程前辈是为了救我们才死的,这个仇,我一定要报。”
铁狼站起:“属下也去。少主,让属下跟着你。”
孤狼看向他:“铁狼,你已经等了二十年。现在,你可以去做你想做的事,不用再跟着我。”
“属下想做的事,就是保护少主。”铁狼声音坚定,“这是属下的誓言,至死不变。”
孤狼沉默片刻,最终点头:“好。”
四人简单收拾了一下。韩十三用木板做了个简易担架,准备抬程毅的遗体出去安葬。
铁狼在屋后找到一处向阳的坡地,用弯刀挖了个坑。
就在他们准备下葬时,林中忽然传来马蹄声。
很多马蹄声。
铁狼脸色一变:“有人来了!”
韩十三侧耳倾听:“至少三十骑,从西边来。不是胡猛的兵,马蹄声更轻,骑术更好。”
“狼王的人?”沈星魂问。
“有可能。”韩十三看向孤狼,“先躲起来。”
他们将程毅的遗体暂时藏回木屋,四人分散隐藏在屋后的灌木丛中。
马蹄声越来越近。
三十余骑冲进空地,清一色黑衣黑马,马是塞外良驹,人是精悍武士。
为首的是个中年汉子,面色黝黑,左脸有道刀疤,从眼角斜到嘴角,让他的脸看起来格外狰狞。
他勒住马,扫视木屋,目光锐利如鹰。
“搜!”他挥手。
十几个武士下马,冲进木屋。
片刻后出来:“统领,屋里没人,但地上有血迹,床上有体温,刚走不久。”
刀疤脸冷笑:“追!他们跑不远!”
他正要下令,忽然目光停在木屋门口的地面上——那里有几滴新鲜的血迹,是刚才抬程毅时不小心滴落的。
他下马,蹲下身,用手指沾了点血,放在鼻前闻了闻,又仔细看了看血迹的走向。
“往东去了。”他站起身,“追!”
三十余骑呼啸而去,向东疾驰。
灌木丛中,四人松了口气。
“好险。”沈星魂低声道。
韩十三却皱眉:“他们追错了方向,但迟早会回来。我们必须立刻离开。”
“往哪走?”铁狼问。
韩十三看向孤狼。
孤狼握紧铜钱:“往南。去金陵。”
“现在走不了。”铁狼摇头,“狼王的人在东边,赵元让的人可能还在附近,北边是葬龙谷,西边是来路。”
往南……要穿过三十里山路,沿途可能还有埋伏。”
“那就杀出去。”孤狼握刀,“杀出一条路。”
韩十三沉吟片刻,忽然道:“不,我们往西。”
“西边是来路,可能有人埋伏。”
“正因为是来路,他们可能想不到我们会往回走。”
韩十三道,“而且,我知道一条小路,可以绕过主要的关卡,直通山外。”
铁狼眼睛一亮:“韩先生说的是……‘鬼见愁’?”
“对。”韩十三点头,“那条路险,但隐蔽。一般人不敢走,所以反而安全。”
“什么是鬼见愁?”沈星魂问。
“一条挂在悬崖上的栈道,年久失修,最窄处只有一脚宽。”
铁狼解释,“下面是百丈深谷,掉下去尸骨无存。所以叫鬼见愁。”
沈星魂脸色发白。
“敢走吗?”韩十三看向孤狼。
孤狼握紧刀:“敢。”
“好。”韩十三起身,“现在就走。程前辈的遗体……暂时只能留在这里了。等日后安定了,再回来迁葬。”
四人对着木屋方向,深深鞠了一躬。
然后,转身,向西。
前方的路,是鬼见愁。
后方的路,是追兵。
但孤狼没有回头。
他握紧饮血刀,握紧铜钱,握紧令牌。
握紧所有的线索,所有的仇恨,所有的希望。
金陵,在南方。
仇人,在朝堂。
而他,要去那里。
(第一百七十二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