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狼的手指摩挲着那块冰冷的狼王令。
镶嵌的红色宝石在绝对的黑暗中,散发出微弱却执拗的光芒。
像两颗凝视着他们的、充满恶意的星辰。
四周死寂,连风都仿佛在这片被诅咒的林地外绕行。
方才短暂而惨烈的搏杀留下的血腥气,正被潮湿腐朽的泥土气息缓慢吞噬。
沈星魂站在他身侧,软剑并未归鞘,秋水般的剑身在这极致的黑暗里,也敛去了所有光华,只余下冰冷的质感。
她能感觉到,一种远比之前那四个潜伏者更庞大、更无形的压力,正从森林的四面八方缓缓渗透而来。
那不是杀意,更像是一种……审视,带着猫捉老鼠般的玩味和居高临下的冷漠。
“他在看着我们。”沈星魂低语,不是疑问,而是陈述。
她相信孤狼的判断,也更相信自己的直觉。
这天机阁的继承人,对危险的感知向来敏锐。
“他一直都在看。”
孤狼的声音平稳,但握着令牌的手指微微收紧,“从我们踏进这片林子的第一步开始。”
他举起手中的狼王令,那两点红光在黑暗中划出短暂的轨迹。
“现在,我们按他的规矩,递上了拜帖。”
他向前走去,步伐不快,却异常坚定,锈刀依旧提在手中,刀尖微微下垂,保持着随时可以爆发出致命一击的姿态。
沈星魂默默跟上,两人不再试图隐藏行迹,脚步声在松软的腐殖层上发出轻微的“沙沙”声,在这片连心跳都显得突兀的寂静中,清晰可闻。
林地的地势开始向下倾斜,树木变得更加高大、扭曲,枝桠张牙舞爪地伸向漆黑的天幕,仿佛凝固的绝望。
空气中那股霉味越来越重,还夹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甜腻的腥气,令人头脑微微发沉。
走了约莫半里路,前方隐约出现了一点微弱的光。
不是月光,也不是灯火,那光泛着一种惨淡的、近乎磷火的绿色,幽幽地悬浮在黑暗中,指引着方向。
孤狼的脚步没有丝毫停顿,径直朝着那点绿光走去。
沈星魂的心提了起来,那绿光透着说不出的诡异,但她没有发问,只是将内力暗暗提起,周流全身,抵御着那甜腥气味带来的不适。
越来越近。
那绿光并非悬浮,而是来自一株巨大无比的、早已枯死的古树树干。
树干中空,形成了一个天然的、如同门户般的洞穴。
绿光,便是从洞穴深处弥漫出来。
洞穴前,是一片不大的空地,空地上的腐叶被清理过,露出黑褐色的泥土。
空地中央,摆放着一张粗糙的石桌,两张石凳。
石桌上,竟赫然放着一壶酒,两只酒杯。
酒壶是普通的粗陶酒壶,酒杯亦是如此。
一个身影,背对着他们,坐在其中一张石凳上。
他穿着一身漆黑的、没有任何装饰的长袍,身形看起来并不如何魁梧雄壮,甚至有些瘦削。
他就那样静静地坐着,仿佛已与这片黑暗、这株枯树、这诡异的绿光融为一体。
没有回头,没有动作,甚至感觉不到呼吸。
但孤狼和沈星魂的脚步,却在空地边缘同时停下。
无形的压力在这里达到了顶点,空气粘稠得如同水银,每一次呼吸都需要耗费额外的力气。
“你来了。”
一个声音响起。声音不高,带着一种奇异的磁性,舒缓,平和,甚至可以说……优雅。
完全不像巴图那样充满野性的咆哮,也不像之前那些猎犬般阴冷。
但这平和的声音,却比任何咆哮和威胁都更能钻入人的心底,带着一种直指灵魂的冰冷。
孤狼看着那个背影,眼神复杂到了极点,有恨,有厌,有忌惮,甚至还有一丝极其隐晦的、连他自己都不愿承认的……过往。
“我来了。”孤狼的回答同样简单。
黑袍人,狼王,轻轻笑了一声。那笑声也很悦耳,却让人脊背发凉。
“还带了客人来。”
他依旧没有回头,仿佛背后长着眼睛,“天机阁的沈姑娘,幸会。”
沈星魂心中凛然,对方果然对她的身份了如指掌。
她清冷回应:“狼王阁下,用这种方式请客,未免太过独特。”
“独特吗?”狼王似乎又在笑,“对于特殊的客人,自然要用特殊的方式。何况……”
他顿了顿,语气依旧平淡,“我请的,本来也不是你。”
他的目标,始终是孤狼。
狼王终于动了。
他缓缓转过身。
映入沈星魂眼帘的,是一张出乎意料的脸。
并非想象中那般狰狞可怖,相反,他的面容颇为英俊,看上去大约四十上下年纪,下颌线条清晰,鼻梁高挺。
但他的脸色是一种常年不见阳光的苍白,而最令人心悸的,是他的眼睛。
那是一双深不见底的眸子,瞳孔的颜色极深,近乎纯黑,里面没有任何情绪。
没有杀意,没有愤怒,没有贪婪,只有一片虚无的、足以吞噬一切光线的黑暗。
当你凝视这双眼睛时,会感觉自己不是在看着一个人,而是在凝视一口千年古井,或者……无尽的深渊。
他的目光掠过沈星魂,并未停留,最终落在了孤狼身上,那虚无的眼底,似乎终于泛起了一丝极其微弱的波澜,像是投入石子的死水。
“几年不见,你的刀,锈得更厉害了。”
狼王看着孤狼手中的刀,语气像是老友闲谈,“但也更危险了。”
孤狼将手中的狼王令随手抛在石桌上,发出“啪”的一声轻响。
“你的狗,还是和以前一样,不堪一击。”
“猎犬而已,折了便折了。”狼王毫不在意,目光扫过那令牌,“能试出你这几年长进了多少,他们也算死得其所。”
他伸手,拿起石桌上的酒壶,缓缓将两只空杯斟满。
酒液呈琥珀色,在惨绿的光线下,泛着不祥的光泽。
“坐。”他指了指对面的石凳。
孤狼站着没动。“我不是来陪你喝酒的。”
“我知道。”狼王自己端起一杯,放在鼻尖轻轻一嗅,动作优雅得像是个饱学的士子。
“你是为了‘山河社稷图’,为了洗刷你的嫌疑,或者说……为了摆脱我。”
他抬起那深渊般的眼眸,看着孤狼:“但你有没有想过,为什么偏偏是你?”
“为什么那片染着锈迹的碎布,会出现在崔勉的尸体旁?为什么我,会恰好在这里等你?”
孤狼的眼神骤然锐利如刀锋。
沈星魂也瞬间明悟。
这一切,绝非巧合!
从嫁祸开始,到引出天机阁,再到狼王恰到好处的出现,这背后,仿佛有一只无形的手,在巧妙地拨动着每一个人,每一步都计算得精准无比!
“你知道是谁?”孤狼的声音里透出压抑的寒意。
“我知道很多事。”狼王抿了一口酒,微微眯起眼睛,似乎在品味。
“我知道是谁杀了崔勉,我知道图在谁手里,我甚至知道,那个栽赃你的人,此刻或许正在某个地方,看着我们,像看戏一样。”
他放下酒杯,目光再次变得虚无:“但我为什么要告诉你?”
“你想要什么?”沈星魂开口问道。她明白,与狼王这样的人打交道,必须直指核心。
狼王终于将目光正式投向沈星魂,那虚无的注视让她感觉像是被冰冷的蛇鳞拂过皮肤。
“沈姑娘果然聪明。”他嘴角勾起一抹极淡的、没有任何温度的弧度,“我想要的东西,很简单。”
他的手指,轻轻点向孤狼。
“我要你,重回狼群。”
孤狼的身体猛地一震,眼中瞬间爆发出极度抗拒和厌恶的光芒,握着锈刀的手,青筋毕露。
“不可能!”这三个字,几乎是从他牙缝里挤出来的。
“别急着拒绝。”狼王的声音依旧平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
“想想看,只要你点头,我不但告诉你幕后黑手是谁,帮你拿到山河社稷图,洗清冤屈。”
“我还可以保证,天机阁的这位沈姑娘,可以安然无恙地离开这片林子。”
他顿了顿,加重了语气,“否则……你们觉得,凭你们两人,能从我这里,活着走出去吗?”
空气瞬间凝固。
威胁,赤裸裸的威胁。
以信息为饵,以生死为挟。
狼王开出的条件,简单,直接,却将孤狼逼入了绝境。
他可以不惧自身生死,但沈星魂的安危,却成了压在他心上的一块巨石。
尽管他们相识不久,但并肩作战的情谊,以及天机阁这条线索的重要性,让他无法轻易割舍。
沈星魂看向孤狼,看到他紧绷的侧脸和眼中剧烈的挣扎。
她忽然上前一步,清冷的声音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默:
“狼王阁下,或许你弄错了一件事。”
狼王微微挑眉,似乎对她的插话感到一丝意外。
沈星魂继续道:“你以为你掌控了一切,但你别忘了,天机阁的眼睛,从不只看着光明。”
“你所依仗的,无非是这片林子和你的狼群。”
“但若我将你在此地的消息,以及你与‘山河社稷图’失窃可能的关联传回阁中,你觉得,你还能如此安稳地在这里……狩猎吗?”
她的语气不卑不亢,甚至带着一丝反击的意味。
她在告诉狼王,她并非只能被动承受的筹码,她身后,同样站着不容小觑的力量。
狼王凝视着沈星魂,那双深渊般的眸子里,第一次出现了些许不同的神色,不是愤怒,而是……一丝极淡的、名为“兴趣”的光芒。
“有意思……”他轻轻拍掌,“不愧是沈星魂。那么,我们不妨换个方式。”
他的目光重新回到孤狼身上。
“接我三招。”
“你若接下了,我告诉你你想知道的,放你们离开。”
“你若接不下……”狼王的声音陡然转冷,那冰冷的杀意如同实质般弥漫开来,瞬间笼罩了整个空地。
“就留下你的命,和你的刀。”
(第六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