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历三十八年五月初,
淮安的风里还裹着槐花的余韵,却添了几分离愁别绪。
渡口的柳丝被风拂得乱晃,河面上泊着一艘乌篷大船,船舷上挂着的青布幔子绣着淡竹纹,那是周怀仁赴京任职的座驾。
码头上早已聚了些人,皆是周怀仁在淮安的亲友故旧。
孙老爷子拄着拐杖和亲家公周父站在船头,正反复叮嘱仆役清点行囊,周夫人牵着周令仪的手,眼圈红红的,不住地朝渡口入口张望。
周怀仁一袭青缎官袍,腰系玉带,比起数月前归家时的风尘仆仆,多了几分朝堂官员的端肃,可他的目光,也始终落在不远处的那道身影上。
陈敬源来了。
他依旧是一身月白儒衫,手里提着一个青布包袱,步子迈得不快,像是怕惊扰了这渡口的宁静。他走到周怀仁面前,躬身行礼,声音比往日低沉了几分:
“先生,学生送您一程。”
周怀仁连忙扶起他,指尖触到他微凉的指尖,心头一暖,又生出几分酸涩:
“你能来,我很高兴。”
陈敬源抬起头,望着眼前的恩师。他将手中的包袱递过去,轻声道:
“这是门生亲手炒制的雨前龙井,先生在京中若念及淮安的滋味,便沏上一壶。还有几本经世致用的杂记,门生整理了些批注,或许对先生处理政务能有几分助益。”
周怀仁接过包袱,入手沉甸甸的,他知道,这里面装的何止是茶叶与书籍,更是弟子的一片赤诚。他拍了拍陈敬源的肩膀,欲言又止,最终只化作一句:
“你在淮安,也要保重。秋闱之事,为师不能陪同了。若有难处,只管写信与我。”
陈敬源用力点头,喉间有些发紧,只觉千言万语堵在胸口,竟不知从何说起。
这时,小令仪挣脱了周夫人的手,跑到陈敬源面前,仰着小脸看他。小姑娘梳着双丫髻,头上插着一支赤金小簪,眼眶红红的,手里攥着一个绣着小兔子的香囊,那是她亲手缝的。
“敬源哥哥”小令仪的声音带着哭腔,把香囊递到陈敬源手里,
“这个给你,你要常来京师看我和爹爹娘亲。”
陈敬源接过那个软乎乎的香囊,鼻尖一酸。他抬手,轻轻揉了揉小令仪的发顶,声音温柔得近乎沙哑:“令仪乖,哥哥会想你的。等哥哥秋闱过后,就去京师,别忘了哥哥家的商铺也在京师。”
小令仪瘪了瘪嘴,眼泪终于忍不住掉了下来,她扑进陈敬源的怀里,小胳膊紧紧搂着他的脖子:
“敬源哥哥,我舍不得你,也舍不得爹爹娘亲。爹爹去了京城,是不是很久都不能回来?”
陈敬源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揪了一下,他抱着小令仪,轻轻拍着她的背,眼眶也热了:
“先生是去京城做官,为百姓做事。等先生把事情做好了,就会带着娘亲和小令仪回来的。”
周夫人走上前,看着相拥而泣的两个小人,再也忍不住,背过身去抹眼泪。
周怀仁望着这一幕,心头亦是五味杂陈。他与陈敬源虽为师徒,却情同父子,此番别离,不知何日才能再见。
渡口的风更急了,吹得柳丝乱舞,吹得河面上泛起层层涟漪。船家高声喊道:
“周老爷,时辰不早了,该开船了!”
周怀仁深吸一口气,走到陈敬源面前,郑重地看着他:
“敬源,淮安的百姓,还有我未竟的心愿,就托付给你了。”
陈敬源站起身,对着周怀仁深深一揖,腰弯得极低,声音里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
“学生定不负先生所托,为这一方水土尽一份力!”
周怀仁点了点头,转身牵过小令仪的手,又朝周夫人递了个眼神。周夫人擦干眼泪,走上前,对着陈敬源福了一福:
“敬源,怀仁在京中,还望你多照拂一二周家。”
“师母放心,学生省得。”陈敬源回礼道。
周怀仁不再耽搁,领着妻女转身登船。仆役们将行囊搬上船,回头朝陈敬源、孙老爷子和周父挥了挥手。
船舷上,小令仪扒着栏杆,哭得撕心裂肺:
“敬源哥!你一定要来京师看我!”
陈敬源站在码头上,望着船上的小小身影,也忍不住红了眼眶。他挥着手,一遍遍地喊:
“小令仪乖!先生!一路顺风!”
乌篷船缓缓驶离渡口,船桨划破水面,溅起细碎的浪花。
周怀仁站在船头,朝陈敬源拱手作别,青缎长衫在风里翻飞。周夫人抱着令仪,不住地挥手,泪落如雨。
陈敬源站在渡口,望着那艘乌篷船渐渐远去,越来越小,最终化作一个黑点,消失在水天相接的地方。
他手里紧紧攥着那个绣着小兔子的香囊,香囊上还留着令仪的体温。
风还在吹,柳丝还在晃,渡口的人渐渐散去,只剩下陈敬源一人。
他望着滔滔东流的河水,想起方才先生的嘱托,想起令仪的眼泪,想起师徒二人在窗下谈论天下的光景,心头涌起一股热流。
他知道,先生此去京师,前路定然坎坷,朝堂之上的风雨,比淮安的风浪要猛烈得多。
而他留在淮安行商天下,暗地支持辽东边镇,亦是一条艰难的路。可他不后悔。
先生在庙堂之高,守着家国天下。他在江湖之远,守着一方百姓。这是师徒二人的约定,也是他们身为读书人的使命。
夕阳西下,将渡口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
陈敬源收起手中的香囊,转身踏上了归途。
他的脚步迈得沉稳,像是脚下踩着的,不是渡口的青石板,而是整个淮安的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