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秦,洛邑。
九年光阴,足以让一座饱受战火摧残的都城,重新焕发出勃勃生机。
宽阔的驰道四通八达,商贾云集,车水马龙。曾经的梁国百姓,在秦法的严苛与秩序之下,逐渐适应了新的生活。虽然少了些许自由散漫,却多了几分安居乐业的踏实。
章台宫,御书房。
赢玄批阅着堆积如山的奏章,眉宇间,已不见了当年初登王位时的青涩。三十四岁的帝王,眼神深邃如渊,举手投足间,都带着一股不怒自威的沉稳。
“陛下,南方荆国,遣使求和,愿献上三郡之地,并年年纳贡,以求永世修好。”一名内阁大臣,躬身汇报。
赢玄没有抬头,只是淡淡地问道:“荆国使者,可曾提及,为何此时求和?”
大臣额头渗出细汗:“回陛下,荆国连年大旱,民不聊生,国力已是强弩之末。恐……恐无力再与我大秦抗衡。”
赢玄放下朱笔,冷笑一声:“强弩之末?寡人看,是他们终于看清了天下大势,知道螳臂当车,不过是自取灭亡罢了。”
赢玄沉吟片刻,最终在奏章上批下两个字:“准奏。”
大臣心中一凛。陛下之雄心,早已昭然若揭。这天下,终将尽归于秦。
武安君府。
演武场上,一个九岁的孩童,正挥舞着一柄木剑,有模有样地扎着马步。虽然动作还略显稚嫩,但那股子认真劲儿,却像极了当年的白暮。
“爹,你看我这招‘横扫千军’,是不是又快了些?”白驰收剑而立,满头大汗,小脸涨得通红。
白暮站在一旁,三十出头的年纪,身形依旧挺拔如枪,只是眉宇间,多了几分沉淀下来的内敛。
“快是快了。”白暮接过儿子手中的木剑,随手挽了个剑花,“但你这招,只有其形,未得其意。真正的‘横扫千军’,不是求快,而是求稳,求势。要让敌人,避无可避,挡无可挡。”
白暮说着,随手一挥,木剑带起一阵劲风,仿佛真的有千军万马,在眼前呼啸而过。
白驰看得眼睛都直了:“爹,您再教我一遍!”
白暮笑了笑,那笑容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九年了,这九年里,白暮大部分时间都留在了洛邑,除了偶尔奉命平定一些小股叛乱,几乎没有再上过战场。他将所有的精力,都放在了教导儿子和处理军务上。
他希望儿子能像自己一样,成为一个顶天立地的将军。但他更希望,儿子能生活在一个没有战争的年代。
“不练了,过来坐。”白暮收起木剑,在演武场边的石阶上坐下。
白驰有些不情愿,但还是乖乖地坐到父亲身边。
“驰儿,告诉爹,你为何如此痴迷练武?”白暮问道。
白驰的眼睛里闪着光:“因为我想成为像爹一样的天下第一名将!统帅千军万马,战无不胜,攻无不克,为我大秦开疆拓土,让那些蛮夷之邦,都臣服在陛下的脚下!”
童言无忌,却满是这个时代最主流的渴望。
白暮沉默了许久,才缓缓开口:“爹给你讲个故事吧。很多年前,爹还不是将军,只是个小小的都尉。在攻打梁国一座小城时,爹身边有个弟兄,叫王三,是南郑城外一个农户家的孩子,参军,只是为了让家里人能吃饱饭。那家伙,刀法很烂,但跑得飞快,每次都跟在爹身后,说要给爹当一辈子亲兵。”
白驰听得很认真。
“那场仗,我们赢了。可就在打扫战场的时候,一个躲在死人堆里装死的梁国残兵,突然暴起,一刀捅进了王三的肚子。王三到死,都没明白自己是怎么死的。他没死在冲锋的路上,没死在将军的功劳簿上,就那么窝囊地,死在了一个无名的角落。”
白暮的声音很平静,像是在说一件与自己无关的事。
“那场仗,秦国史官记,‘是日,我军大破敌军,斩首三千,我军无伤亡’。可爹记得,那天,王三死了。他家里,还有个等他回去的、刚过门的媳妇。”
白驰脸上的兴奋,渐渐褪去,眼神中多了一丝迷茫。
“驰儿,”白暮摸了摸儿子的头,一字一句地说道,“记住,武道,是杀人技,也是救人技。爹让你练武,不是让你去当英雄,而是让你有朝一日,在面对屠刀时,有保护自己和家人的能力。是让你,有资格去选择,而不是被动地接受命运。你懂吗?”
白驰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白暮站起身,看着远方,轻声说道:“去吧,去给你娘请安。”
白驰“嗯”了一声,转身跑开。白暮看着儿子那小小的背影,心中忽然涌起一股说不出的酸涩。
“快了。”白暮喃喃自语,“很快,就太平了。”
而此时,吴长生,却在千里之外的越国,东海之滨。
九年光阴,吴长生游历了秦国新占领的梁国故土,也走遍了南方富庶的荆国,如今,又来到了东方沿海的越国。
吴长生没有去那些繁华的都城,而是选择在一些偏僻的渔村、港口小镇落脚。吴长生化名为“阿生”,有时是渔夫,有时是船匠,有时是郎中。
吴长生只是静静地观察着。
观察着秦法是如何一点点改变着这片土地上的风俗人情。观察着那些曾经的六国百姓,是如何从最初的抵触、恐惧,到如今的麻木、顺从。
吴长生看到,秦国的统一,带来了前所未有的秩序与安定。曾经的盗匪横行,如今已是路不拾遗。曾经的苛捐杂税,如今也统一归于秦国。
但吴长生也看到,这种秩序与安定,是以牺牲无数的自由与个性为代价的。
在越国的一个小渔村里,吴长生化身为一名老渔夫,每日随船出海,撒网捕鱼。
一日,吴长生在海边救起了一个被海浪卷走的孩童。孩童的父母千恩万谢,称吴长生为“活菩萨”。
吴长生看着那对淳朴的渔民夫妇,看着他们眼中对生命的敬畏与感激,心中忽然涌起一丝久违的暖意。
这暖意,让吴长生想起了小桑村。想起了王二婶,想起了丫丫。
想起了那些,在自己漫长生命中,曾经短暂拥有过的,人间烟火。
吴长生救治了孩童,没有收取分文。只是在离开渔村时,吴长生回头看了一眼那片在夕阳下泛着金光的沙滩,和沙滩上那对紧紧相拥的渔民夫妇。
吴长生知道,这天下,终将一统。
但一统之后,这人间,又将是何种风景?
吴长生没有答案。
吴长生只是继续向前走着,像一个永恒的旅人,在人间这幅巨大的画卷上,留下一个个或深或浅的脚印。
而画卷的尽头,又将是何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