操… 这他妈的味儿… 辣眼睛…
不,我没眼睛。但那股子彷佛一万具腐屍泡在浓硫酸里发酵了三百年的恶臭,它不光钻鼻子,是直接往意识里渗,像钝刀子刮灵魂,刮得我这刚稳住点的意识体又开始晃悠。脚下(如果那粘稠流动、带着不明沉淀物的黑水能叫“脚下”)是冰凉滑腻的触感,每“走”一步都像踩在巨人腐烂的肠粘膜上,粘稠的阻力拉扯着,消耗着所剩无几的力气。
黑暗浓得化不开,伸手不见五指。只有远处那一点绿幽幽的、飘忽不定的微光,像鬼火,像诱饵,是这片绝对黑暗里唯一的方向标。能量视野在这里被压缩到了极限,勉强能“看”清身边不到两米——滑腻的、布满瘤状增生和粘液的管壁,缓缓流淌的、散发着微弱辐射和生物分解能量的黑水,水面上偶尔飘过一团团棉絮似的、发着惨白微光的霉菌团,或者几块辨认不出原形的、半腐烂的有机物碎块。
静,死寂。只有黑水缓缓流淌的汩汩声,还有我自己那并不存在的、却彷佛响彻脑海的沉重“呼吸”声。虚弱感像附骨之疽,刚才那一通逃命和强行破壁,又把刚攒的那点底子掏空了大半。面板下的银色血管吸收着黑水里那点可怜又污浊的能量,像在喝掺了沙子的脏水,勉强吊着命,却带来阵阵恶心和经脉的刺痛。
低语?这里连低语都没有。只有一种… 庞大的、沉闷的、彷佛来自这“鲸落”本身消化系统深处的、无意识的蠕动和哀鸣,透过脚下的黑水和周围的管壁隐约传来,震得“骨头”发麻。
脑子里那副地图,到了这下面就彻底花了,讯号断断续续,只能勉强辨认出自己还在“底层排污系统”的某条主管道里,方向大概是朝着“鲸落”更深处,或者说… 更“下方”。那点绿光,地图上没标注,可能是某种自然发光体,也可能是… 别的什麽东西的老巢。
没得选。回头路被拾荒者堵住,上面是鬣狗帮的地盘。只能往前,往深处走,找个能爬出去的口子,或者… 找个相对安全的角落苟起来。
我拄着从旁边管壁掰下来的一根锈蚀大半、但还算结实的金属管(当柺杖也当武器),深一脚浅一脚地趟着黑水,朝着绿光的方向艰难挪动。每一步都小心翼翼,感知力像雷达一样扫描着前方和脚下的黑暗。这鬼地方,谁知道水里会不会突然钻出个什麽玩意儿。
走了大概十几分锺,绿光似乎近了一些,能看清是从前方一个管道拐角後面透出来的。空气中的恶臭淡了一点点,但多了一股… 淡淡的、潮湿的霉味和某种… 类似於沼泽烂泥的气息。
我放慢脚步,贴着滑腻的管壁,悄无声息地挪到拐角边,小心探出“头”。
拐角後面,管道豁然开朗,变成了一个相对宽敞的、像是某个废弃处理池的空间。池子大部分区域依旧被黑水淹没,但在一侧,地势稍高,形成了一片由淤泥、垃圾和某种黑色菌类覆盖的、勉强能落脚的“岸”。而那绿光的源头,就在这片“岸”的深处——
不是一盏灯,也不是什麽宝石。是一片… 生长在淤泥和腐殖质中的、密密麻麻的、发出幽幽绿光的… 蘑菇?或者说是某种巨大的、伞盖直径超过半米的菌类!它们簇拥在一起,像一片微缩的发光森林,照亮了这片不大的空间。光芒虽然幽绿诡异,但在这绝对的黑暗里,竟给人一种… 虚假的宁静感。
而在这片发光菌林的边缘,靠近黑水的地方,我看到了… 痕迹。
不是怪物的爪印,是… 人为的痕迹。一片淤泥被粗略平整过,上面铺着几块相对乾燥的金属板。旁边堆着一些用废弃容器(像是切割开的能量电池外壳)做成的简陋器皿,里面似乎盛着一点浑浊的液体。甚至还有一个用石块和金属片搭成的、类似灶台的东西,里面有燃烧後的灰烬。
有人住在这里? !在这排污管道的深处? !
我心中警铃大作!能在这种地方活下来的,绝不是善茬!是之前地图上说的“低威胁生物”?还是… 某种更危险的、适应了极端环境的变异居民?
我屏住呼吸(如果还能屏息),将自身能量波动收敛到极致,像块没有生命的石头,靠在拐角的阴影里,仔细观察。
等了大概几分钟,发光菌林深处传来轻微的沙沙声。一个佝偻的、瘦小的身影,缓缓从菌盖的阴影里走了出来。
那是个… 人形生物。但比之前那些拾荒者更加… 怪异。他(从体型看像男性)个子很矮,不到一米五,全身覆盖着一层厚厚的、肮脏的、板结的淤泥和某种暗绿色的苔藓,几乎看不清面板原色。头发(如果那是头发)是几绺粘连在一起的、沾满污垢的絮状物。他手里拿着一个用弯曲金属管和破布做成的长柄网兜,正小心翼翼地从黑水边缘舀起一些漂浮的、发光的霉菌团,放进身边一个容器里。他的动作迟缓,但很稳定,对周围的恶劣环境似乎早已习以为常。
他的能量场… 非常微弱,而且极其内敛,几乎与周围的污泥和菌类融为一体,不仔细感知根本发现不了。能量性质混杂,带着强烈的腐殖质和分解物的气息,但也有一丝… 极其顽强的、属於生命本身的韧性。
他没有发现我,专注於手头的工作,时不时抬起头,用那双在幽绿菌光下显得格外浑浊、但异常平静的眼睛,警惕地扫视一下四周的黑水,像是在提防水里的东西。
是个… 独居者?靠采集这些发光霉菌和… 黑水里的东西为生?他吃这些? !
就在我犹豫是悄悄退走,还是尝试接触(风险极高)时,异变突生!
哗啦!
离那人不远的黑水水面突然炸开!一道粗长的、布满吸盘和倒刺的、类似章鱼触手但颜色暗红发黑的东西,闪电般从水中窜出,卷向那正在采集霉菌的怪人!
水怪! !
那怪人反应极快,或者说早已习惯了这种偷袭。他看似迟缓的身体猛地向後一仰,险之又险地避开了触手的绞杀,同时手中的长柄网兜顺势一挥,狠狠砸在触手上!网兜边缘似乎镶着某种锋利的金属碎片,在触手上划开一道口子,暗红色的粘液喷溅出来!
触手吃痛,猛地缩回水中,但紧接着,更多的水花炸开!第二条、第三条触手破水而出,从不同角度袭向怪人!这水里的东西,个头不小!
怪人临危不乱,一边挥舞网兜格挡,一边脚步灵活地後退,试图退向发光菌林深处。但触手数量太多,攻击又急,他很快就被逼到了水边,险象环生!一条触手趁机缠住了他的脚踝,要把他往水里拖!
眼看那怪人就要被拖入黑水,成为水怪点心——
我动了。
不是出於高尚,纯粹是本能。在这鬼地方,一个看似有智慧的、能交流的(可能)本地生物,比水里那吃人的玩意儿更有价值。而且,他要是死了,这难得的落脚点和发光菌林,可能就会被水怪占据,我想找个地方歇脚就更难了。
我从阴影中猛冲而出,将手中锈蚀的金属管当作标枪,用尽全力,对准那条缠住怪人脚踝的触手根部,狠狠掷了过去!同时,将一丝微弱的、带着“观测者”锚点冰冷气息的能量附着在上面,希望能干扰那水怪。
噗嗤!
金属管精准地扎进了触手根部,深入近半!暗红色的粘液喷泉般涌出!触手剧烈抽搐,松开了怪人。
水里传来一声沉闷痛苦的嘶吼,水面沸腾,更多的触手疯狂拍打岸边,但似乎对岸上有所忌惮,没有完全冲上来。受伤的触手缩回水中,连同我的金属管一起。
那怪人趁机连滚带爬地退到了发光菌林边缘,惊魂未定地看向我,浑浊的眼睛里充满了震惊和… 警惕。
我没理他,面对着依旧翻腾的黑水水面,缓缓後退,与怪人拉开一段距离,同时摆出防御姿态。水里的东西没再攻击,但能感觉到一股充满愤怒和贪婪的恶意在水下盘旋,不肯离去。
我和怪人隔着几米远,互相对峙着。他紧紧握着那破网兜,死死盯着我,身体紧绷。我则全神戒备着水里和水边的他。
沉默了几秒钟,我尝试用最简单的、不带敌意的意念传递过去:“我… 路过。没恶意。”
那怪人身体微微一震,似乎听懂了。他眼中的警惕稍减,但依旧充满怀疑。他没有“说话”,而是缓缓抬起一只手,指向我,又指了指自己,然後摇了摇,最後指向水面,做了个撕扯的动作。
意思大概是:你不是我们一夥的,但刚才帮了我,水里那东西是敌人。
我点点头,表示明白。然後指了指他,又指了指这片发光菌林和简陋的“家”,最後做了个休息的手势。
他犹豫了一下,看了看依旧翻腾的黑水,又看了看我,最终,缓缓点了点头,侧身让开了通往菌林深处的路,但手中的网兜并未放下。
我小心翼翼地走过去,保持距离,在菌林边缘一块相对乾燥、离他的“家”有段距离的金属板上坐下。他则退到自己的“灶台”旁,依旧警惕地看着我。
坐下後,我才感觉到一阵强烈的虚脱。刚才那一下投掷,几乎耗干了最後的力气。我闭上眼,尝试吸收周围空气中那稀薄但相对“乾净”一点的能量(发光菌似乎有净化作用?),同时暗暗戒备。
过了一会儿,那怪人似乎放松了一些。他走到菌林边,采了几朵巴掌大小、不发光的、颜色灰扑扑的厚实菌类,又从一个容器里倒出点浑浊的水,放在一个破损的金属碗里,然後… 居然用那简陋的灶台(里面似乎有某种能缓慢燃烧的、油脂状的东西)点起了微弱的火,开始煮那碗菌汤?
他在… 做饭?请我吃?还是他自己吃?
菌汤很快煮沸,散发出一股难以形容的、混合了土腥、霉味和某种奇怪甜香的气味。他小心地将汤分成两碗,将其中一碗用一根乾净(相对而言)的木棍推到我面前不远处的地上,然後自己端起另一碗,缩回“灶台”边,小口小口地喝了起来,眼睛依旧不时瞟向我。
我看着地上那碗冒着热气的、颜色诡异的菌汤,心里天人交战。喝?谁知道里面有没有毒,或者寄生虫。不喝?可能错过补充能量和建立信任的机会。而且,他看起来自己先喝了。
犹豫了几秒,我决定赌一把。这怪人能在这里生存,他吃的东西应该没问题(对他而言)。我用意识操控着那碗汤(没有实体的手),将汤“吸”了过来,尝试着“品嚐”。
味道… 一言难尽。土腥味很重,有点涩,但确实有一丝淡淡的甜味和热量。汤里蕴含的能量极其微薄,但性质相对温和,进入“体内”後,缓缓滋润着乾涸的经脉,虽然伴有轻微的麻痒感(可能是菌类本身的特性),但确实让我感觉好了一些。
我慢慢喝完了汤,将碗放回原处,对他点了点头,表示感谢。
那怪人看到我喝完,眼中警惕又散去一些。他放下碗,犹豫了一下,用手在地上画了起来。光线昏暗,但我能看清,他画的是一些简单的线条和符号,像是在表达资讯。
他先画了一个歪歪扭扭的圆圈,代表“鲸落”?然後在圆圈下方画了几条波浪线,代表黑水(排污系统)。在波浪线旁边点了个点,指了指自己。然後,他画了几个更小的、张牙舞爪的简笔人形,指向圆圈上方,又做了个凶恶的表情和抓取的动作。
意思很明显:这里是底层排污系统,我住在这。上面有坏人(拾荒者、鬣狗帮)。
我点点头,表示明白。然後,我也用手在地上画起来。我画了一个类似飞船坠落的简单图案(代表我从外面来),然後画了个箭头指向波浪线(掉进排污系统),又画了个逃跑的小人,最後画了个问号。
我想问:怎麽离开这里?或者,哪里有相对安全的地方?能获得能量补充的地方?
那怪人看着我的画,皱着眉头(如果那板结的淤泥能看出皱眉的话),思考了很久。然後,他擦掉原来的画,重新画了起来。
这次画得更复杂。他画了我们所在的位置(一个点),然後画了两条岔路。一条岔路向上,指向圆圈上方,他打了个巨大的叉,还画了更多张牙舞爪的小人。另一条岔路,继续向下,指向圆圈更深处,他在那条路的尽头,画了一个… 不规则的、颤抖的圆圈,旁边点了许多小点,然後画了个波浪形,在圆圈上打了个问号,又画了个警惕小人的表情。
我理解他的意思:向上走,回到底层垃圾场,会遇到很多坏人,危险。向下走,继续深入排污系统,会到达一个… 不稳定的地方(颤抖的圆圈),那里有很多… 东西(小点),有水流(波浪形),但情况未知(问号),需要非常小心(警惕)。
他指了指那条向下的路,又指了指我,做了个“去”的手势,然後摇摇头,指了指自己,做了个“留”的手势。意思是,你可以往那边去碰碰运气,但我不去,我留在这里。
我看着那幅简陋的地图,心中快速盘算。向上是绝路,向下是未知。但未知,总比立刻送死强。而且,他说那里有水(流动的水可能意味着出口,或者连线其他区域),还有“很多东西”,可能是机会,也可能是更大的危险。
观测者棱镜的“建议”也在脑中回响:获取稳定能量源… 调查污染…
向下的路,会不会通往“鲸落”更深层,更靠近所谓的“心脏残腔”或“神经丛废墟”?那里可能有污染,也可能有… 能量?
风险极高。但留在这里,迟早会被拾荒者或者水怪找到。这个怪人接纳我,可能只是因为我刚才帮了他,而且我看起来暂时没威胁。时间长了,难保不会有变。
我深吸一口气,对着怪人点了点头,指向那条向下的路,做了个“确定”的手势。
怪人看着我,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像是怜悯,又像是… 某种回忆。他没再说什麽,只是从旁边的菌林里,采了几朵那种灰扑扑的、厚实的、不发光的菌类,又用一片大而坚韧的发光菌叶包裹好,连同一小节空心金属管(当水杯?容器?)一起,推到我的面前。
然後,他指了指那碗菌汤,又指了指给我的菌类,做了个吃的动作。意思是,这些菌类可以吃,像刚才的汤一样。
我接过这份简陋的“馈赠”,再次点头致谢。这可能是我接下来路上唯一的补给。
怪人摆摆手,不再看我,转身回到他的“灶台”边,开始收拾东西,似乎准备休息了。
我知道,告别的时候到了。
我站起身,最後看了一眼这片幽绿的菌林和这个生活在绝境中的、沉默的怪人,然後握紧那根当作纪念(和武器)的金属管,转身,朝着他指引的那条向下的、黑暗的管道深处,迈开了脚步。
身後,幽绿的菌光渐渐远去,重新被无边的黑暗和令人窒息的恶臭吞噬。
前路,依旧茫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