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阵没来由的、撕心裂肺的悲痛过后,唐僧如同被抽走了脊梁骨,整个人肉眼可见地萎靡下去。他不再试图维持那身为师父的、摇摇欲坠的威严,也不再念叨那些苍白的戒律与慈悲。他只是沉默地骑着马,眼神空洞地望着前方,仿佛一具失去了灵魂的躯壳。
八戒和沙僧忧心忡忡,却也不敢多问。方才师父那突如其来的崩溃,以及小白龙那声穿透云层的悲怆龙吟,都像不祥的阴云,沉甸甸地压在他们心头。一种可怕的猜想,在他们心中不受控制地滋生、蔓延。
几日后的黄昏,他们在一处破败的山神庙落脚。庙外狂风呼啸,卷着枯叶和沙石,拍打着摇摇欲坠的门窗,更添几分凄惶。
沙僧生起一小堆篝火,橘色的火苗跳跃着,却驱不散众人心头的寒意。八戒实在忍不住,凑到沙僧身边,压低声音,带着恐惧问道:“沙师弟……你说,猴哥他……是不是……真的出事了?”
沙僧添柴的手一顿,沉默良久,才沉重地吐出几个字:“……因果已断。”
这四个字如同最后的判决,让八戒一屁股坐在地上,胖脸煞白,再没了往日的油滑与惫懒。他虽然常与悟空斗嘴,抱怨他抢风头,可内心深处,早已习惯了有那根“定海神针”在的前方。如今针折了,他才意识到,那看似无尽的西行路,是何等的凶险莫测。
“完了……这下真完了……”八戒喃喃道,眼中是真实的恐慌,“没了猴哥,以后遇到大妖,咱们……咱们拿什么抵挡?”
就在这时,一直如同泥塑木雕般的唐僧,忽然动了。他缓缓抬起头,看向跳跃的火焰,干裂的嘴唇翕动着,声音嘶哑得如同破锣:
“他……真的……不在了吗?”
这句话,他不是在问八戒和沙僧,更像是在问那虚无缥缈的命运,问他自己那颗千疮百孔的道心。
仿佛是为了回应他的疑问,庙门外,一道白光落下,化作人形的小白龙踉跄着走了进来。他脸色苍白,眼窝深陷,原本清俊的脸上满是泪痕和难以掩饰的悲痛。他看了一眼唐僧,嘴唇颤抖着,最终“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哽咽道:
“师父……弟子……弟子循着感应去找……大师兄他……他与阿修罗的因果……彻底……彻底断了!三界之内,再无齐天大圣孙悟空的气息!他……他魂飞魄散了!”
“轰——!”
尽管早有预感,但当这残酷的真相被小白龙亲口证实,如同晴天霹雳,在唐僧耳边炸响。
他猛地一震,身体剧烈地摇晃了一下,一口鲜血毫无预兆地喷涌而出,溅在面前的篝火上,发出“嗤嗤”的声响,腾起一股带着腥气的白雾。
“师父!”沙僧和八戒大惊失色,连忙上前扶住他摇摇欲坠的身体。
唐僧脸色金纸,胸口剧烈起伏,眼神涣散,仿佛瞬间被抽走了所有的生机。他紧紧抓住沙僧的手臂,指甲几乎掐进他的肉里,一遍遍地、无意识地重复着:
“是我……是我逼走了他……是我害了他……是我……”
往日的画面疯狂地涌入脑海:
五行山下,他揭开符咒,那只从石缝中伸出、充满力量的手;
白虎岭,他三次挥棒,自己三次念动紧箍咒,他那痛苦又不解的眼神;
云海西国,他挡在自己身前,质问昏君,而自己却……却站在了恶的那一边,将他驱逐……
“若慈悲需以无辜者的鲜血为代价,这慈悲……是何等的虚伪!是何等的……可笑!”唐僧发出一声如同困兽般的哀嚎,所有的坚持,所有的信念,在这一刻,随着悟空彻底的湮灭,轰然倒塌。
他所谓的取经普度,连身边最该护着的人都护不住,连最基本的善恶都分不清,还谈何普度众生?
道心,彻底碎了。碎的如此彻底,如此绝望。
八戒看着状若癫狂的师父和悲痛欲绝的小白龙,再想想前途未卜的取经路,一股巨大的恐惧和无力感将他淹没。他猛地抱住脑袋,蹲在地上,带着哭腔喊道:“不去了!不去了!这经谁爱取谁取去!猴哥都没了,我们还去灵山做什么?送死吗?!”
沙僧紧紧扶着唐僧,看着崩溃的八戒和小白龙,这个一向沉稳的汉子,眼中也第一次露出了茫然和无措。取经队伍,人心散了,魂,也丢了。
篝火依旧在噼啪作响,却再也无法带来丝毫暖意。庙外,狂风更加猛烈,仿佛在为那位陨落的大圣呜咽,也仿佛在预示着这支失去核心的队伍,那黯淡无光、吉凶难料的未来。
前路,似乎只剩下无尽的黑暗与悔恨。而那盏曾照亮征途的明灯,已然熄灭,只余下灼心的灰烬,嘲笑着他们曾经的愚昧与固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