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雷音寺”的崩塌，并非砖石瓦砾的倾颓，而是某种维系其存在的核心法则被强行抹除后，引发的连锁湮灭。没有震耳欲聋的轰鸣，只有光影在无声地扭曲、分解，如同被橡皮擦去的拙劣画作。那恢宏的殿宇、庄严的罗汉、乃至那尊伪装的“如来”，都在那枚古朴印章虚影的一按之下，化作最精纯的黑暗气流，随即又被某种无形的力量彻底净化，归于虚无。
阳光，真实的、带着山林草木气息的阳光，重新穿透逐渐稀薄的云雾，洒在这片片刻前还被佛魔交织的恐怖力场笼罩的山谷。满目狼藉，断裂的古木，翻卷的草皮，崩裂的山石，无声地诉说着方才那场短暂却惊心动魄的碰撞。
寂静，死一般的寂静。
唐僧、猪八戒、沙僧三人僵立原地，如同三尊泥塑木雕。他们的脸上还残留着极致的惊恐与劫后余生的茫然，大脑似乎无法处理刚才那超越认知的一幕——那压得他们喘不过气的“如来”，那毁天灭地的巨掌，就这么……没了？被那个看起来懒懒散散、毫不起眼的游方僧人，随手……“按”没了？
猪八戒张着大嘴，口水顺着嘴角流下都浑然不觉。沙僧紧握降妖宝杖的手微微颤抖，指节泛白。唐僧则是一屁股瘫坐在地，望着无心那瘦削的背影，嘴唇哆嗦着，想要念一声佛号，却发现喉咙干涩得发不出任何声音。
而场中唯一还能保持剧烈情绪波动的，唯有孙悟空。
他依旧半跪在地，金箍棒深深插入地面，支撑着他几乎脱力的身躯。浑身上下无处不痛，法力枯竭带来的空虚感如同潮水般反复冲刷着他的经脉识海。但这一切肉体的痛苦，都比不上他此刻内心的惊涛骇浪！
他的火眼金睛，几乎要瞪出眼眶，死死锁定在无心身上。那眼神复杂到了极点——有难以置信的震撼，有对未知力量的忌惮，有被拯救后本能的感激，但更多的，是一种被彻底颠覆认知的、带着愤怒与屈辱的质问！
他是谁？！
他到底是谁？！
拥有如此恐怖的力量，为何当初在乌鸡国地牢中装作一副弱不禁风的样子？！
他口中的“主人”是什么意思？！
他为什么要救自己？！
无数个问题如同沸腾的岩浆，在他胸口翻滚、灼烧，几乎要冲破喉咙喷涌而出！
无心似乎完全没有感受到身后那几乎要将他洞穿的目光。他解决了那伪装的“如来”之后，就像是完成了一件微不足道的日常琐事，甚至有些意兴阑珊地伸了个懒腰，活动了一下脖颈，发出轻微的“咔哒”声。
然后，他才慢悠悠地转过身，目光掠过瘫软的唐僧，扫过呆滞的八戒沙僧，最后，落在了浑身浴血、眼神如同受伤野兽般凶狠又脆弱的孙悟空身上。
看到孙悟空那副狼狈不堪却又倔强死撑的模样，无心那双总是带着几分慵懒和玩味的眼睛里，似乎极快地掠过了一丝极其细微的、难以捕捉的情绪——像是无奈，又像是一点……近乎“心疼”的波澜？但这丝情绪消失得太快，快得让孙悟空几乎以为是自己的错觉。
“啧，真惨。”无心撇了撇嘴，语气依旧带着那股子让人牙痒痒的随意，他踱步走到孙悟空面前，蹲下身，与他平视，“你说你，明明心里跟明镜似的，知道是陷阱，还非要一头撞进来，逞什么能？”
孙悟空牙关紧咬，从齿缝里挤出嘶哑的声音：“你……到底……是谁？！”
他没有问“为什么救我”，而是直接质问对方的身份。这是他现在最想知道的，也是他感觉自己被愚弄、被置于某种不明不白的“保护”之下，而感到无比屈辱的根源。
无心看着他眼中那毫不掩饰的警惕与敌意，忽然笑了。那笑容不再带有之前的戏谑或漠然，反而透着一种……近乎“坦诚”的意味，虽然这坦诚背后，依旧是无尽的迷雾。
“我是谁，很重要吗？”无心歪了歪头，伸手似乎想去碰孙悟空脸上沾染的血污和尘土，但在接触到孙悟空那几乎要杀人的目光时，又若无其事地缩了回来，摸了摸自己的鼻子，“你只需要知道，我现在，暂时，还算是个……‘旁观者’。偶尔，看到不顺眼的事情，也会忍不住……伸伸手。”
“旁观者？”孙悟空冷笑，声音因虚弱而断断续续，却带着刺骨的锐利，“能随手……抹掉那等存在的……旁观者？你当俺老孙……是三岁小孩？！”
“那你说我是什么？”无心反问，眼神带着一种引导般的探究，“你觉得，拥有这种力量，就该是高高在上、主宰众生命运的神佛？还是……潜伏在阴影里、谋划着颠覆三界的魔头？”
孙悟空被他问得一怔，一时竟不知如何回答。无心的力量层次，显然远超寻常仙佛，但他行事作风，却又与任何已知的神佛妖魔截然不同。他看似懒散随意，却又在关键时刻展现出雷霆手段；他言语间带着玩世不恭，可那双眼睛深处，偶尔流露出的，却是一种仿佛看透了万古沧桑的疲惫与……寂寥。
“你……”孙悟空张了张嘴，还想再问。
但无心却忽然收敛了脸上所有的表情，站起身，目光投向遥远的天际，那里云卷云舒，仿佛什么都没有，又仿佛蕴藏着无尽的秘密。他的侧脸在阳光下显得有些模糊，声音也带上了一丝飘忽不定：
“猴子，有些答案，需要你自己去找。有些路，也只能你自己去走。”他顿了顿，回头看了孙悟空一眼，那眼神深邃得如同星海，“记住，眼睛看到的，不一定是真。耳朵听到的，也可能是谎。唯有你心里认定的，才是你的‘道’。”
说完，他不等孙悟空再有任何反应，也不去看唐僧等人，只是随意地挥了挥手，仿佛在告别，又仿佛只是拂去衣袖上的尘埃。
然后，在所有人的注视下，他的身影开始变得透明，如同融入阳光中的水汽，一点点淡化，消散。没有施展任何法术的波动，没有空间扭曲的痕迹，他就这么自然而然地，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
来得突兀，去得诡异。
只留下一山谷的狼藉，四个惊魂未定、满腹疑团的取经人，以及那句如同谶语般回荡在孙悟空耳边的——
“真假虚实，存乎一心。”
山谷中，再次恢复了寂静，只有风吹过断枝的呜咽声。
“走……走了？”猪八戒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带着哭腔，“那……那家伙到底是个啥啊？！”
沙僧扶起瘫软的唐僧，脸色凝重地摇了摇头。
唐僧望着无心消失的地方，双手合十，低声道：“阿弥陀佛……无论是人是神是魔，今日救命之恩，贫僧……铭记于心。”他虽然恐惧，但基本的感恩之心未失。
而孙悟空，依旧保持着半跪的姿势，低着头，让人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只有那紧握着金箍棒、因过度用力而微微颤抖的手，暴露了他内心极不平静的波澜。
无心走了。
带着一身谜团，和那足以撼动三界的力量。
他救了自己，却又留下了一句似是而非的话。
他看似是“旁观者”，却又一次次介入，仿佛在引导，又仿佛在……观察。
无天的阴影尚未散去，如今又多了无心这个更加神秘莫测的存在。
前路，仿佛被一层更加浓重、更加诡异的迷雾所笼罩。
孙悟空缓缓抬起头，望向西天方向，那里是灵山，是取经的终点，也曾是他以为的“正道”所在。
可如今，他第一次对那条路，产生了深深的、源自灵魂的怀疑。
“眼睛看到的，不一定是真……”
“耳朵听到的，也可能是谎……”
“唯有心里认定的，才是你的‘道’……”
无心的声音，如同魔咒，在他心底反复回响。
他伸出手，抹去嘴角已经干涸的血迹，火眼金睛中，那被强行压下的魔障与冰冷，似乎在与某种新生的、更加锐利清醒的意志，进行着一场无声而激烈的搏斗。
良久，他支撑着金箍棒，极其缓慢地，站了起来。身影依旧有些摇晃，但脊梁，却挺得笔直。
他看了一眼惊魂未定的师父和师弟，声音沙哑，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
“休息片刻……”
“然后，上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