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阁之内，甜腻的异香仿佛凝固成了实质，缠绕在梁柱之间，也缠绕在孙悟空日渐沉沦的心神之上。他斜倚在王座里，指尖无意识地敲击着冰冷的扶手，火眼金睛半开半阖，看似慵懒，眼底深处却仍有一丝难以完全磨灭的桀骜在挣扎闪烁。
聚灵魔猴（乌鸡国国王）坐在他身侧，目光如同最精准的刻刀，细致地描摹着孙悟空每一分细微的表情变化。他能感觉到，那根名为“花果山”的刺依旧顽固，而近日因那对凡俗母子引出的些许波澜，虽未掀起大浪，却也让他精心编织的罗网出现了些许不易察觉的松动。
他需要一剂更猛烈的药，要么将孙悟空彻底拖入与他共沉的深渊，要么……在他心底种下对佛门、对取经路更深的厌恶与绝望。
“空空，”聚灵魔猴忽然开口，打破了殿内的沉寂，声音带着一种漫不经心的随意，“你说，我们一直留在这乌鸡国，如何？”
孙悟空敲击扶手的动作微微一顿，抬起眼皮瞥了他一眼，语气带着几分被骄纵出来的不耐：“留在这儿作甚？看你这国王当得有什么趣味？还是整日闻这熏死猴的香气？”
聚灵魔猴也不恼，反而轻笑一声，伸手揽住他的肩膀：“你若觉得无趣，我们便换个地方。只是……”他话锋一转，眼中闪过一丝诡谲的光，“就这么放了你那师父和师弟们，你甘心吗？”
孙悟空眉头一皱，心底那被刻意压抑的某些东西似乎被触动了一下，但很快又被周遭的异香和体内滞涩的法力所带来的无力感压了下去。他哼了一声，别过头：“有什么不甘心？一群累赘罢了。那和尚念得我头疼，那呆子吃得我心烦，那闷葫芦看得我气闷。”
“说得是。”聚灵魔猴从善如流，指尖缠绕着孙悟空披风上的一缕流苏，“不过，就这么让他们轻易过了这乌鸡国一难，未免太便宜了他们，也……太便宜了那些在背后看戏的仙佛。”
孙悟空金色的瞳孔微微收缩，却没有反驳。
聚灵魔猴观察着他的反应，继续用那带着蛊惑的语调说道：“更何况，我听闻，下一处地界，倒是比我这乌鸡国……有趣得多。”
“哦？”孙悟空似乎被勾起了一丝兴趣，微微侧身，“何处？”
“南赡部洲，有一国，名曰比丘国，又称……小儿国。”聚灵魔猴的声音压低，带着一种引人探究的神秘感，“你可知道，那国王近来得了位国丈，献上一位绝色美人，自此君王不早朝，沉溺温柔乡。这倒也罢了，偏偏那国王还染上了怪病，药石无灵。你猜，那国丈开了个什么方子？”
孙悟空被他吊起了胃口，下意识追问：“什么方子？”
聚灵魔猴的嘴角勾起一抹冰冷而残忍的弧度，一字一顿道：“要用一千一百一十一个小儿的心肝做药引！”
“什么？！”孙悟空猛地坐直了身体，眼中金光爆射，那属于齐天大圣的凛然正气与凶戾煞气，在这一刻竟冲破了部分魔气的压制，骤然爆发出来！“竟有此事？！用小儿心肝做药引？！这是何等丧尽天良的妖魔所为！”
他虽被蛊惑，心性蒙尘，但那份源于石猴本心的、对弱小生命的恻隐与对邪恶行径的憎恶，却并未完全泯灭。尤其是，他刚刚才接触过乌鸡国那个懵懂稚嫩的小太子，那份柔软的触动尚未完全冷却，此刻听到比丘国如此骇人听闻的暴行，顿时怒从心头起。
聚灵魔猴将他这激烈的反应尽收眼底，心中非但不惊，反而暗喜。他要的就是这个效果！让孙悟空亲眼去看看，那所谓的取经路，所谓的众生，是何等的丑恶与不堪！让他看看，那些他拼死保护的，究竟是些什么东西！更要让他看看，佛门安排的“劫难”，是何等的讽刺与残忍！
“是啊，丧尽天良。”聚灵魔猴附和着，语气却带着一种事不关己的冷漠，“所以，我思前想后，觉得这乌鸡国一难，困着你们师徒，也没什么太大意思了。”
他站起身，走到孙悟空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眼中闪烁着算计的光芒：“我打算，放你们走。”
孙悟空愣住了，难以置信地看着他：“放我们走？”
“对，放你们走。”聚灵魔猴弯下腰，指尖拂过孙悟空的脸颊，动作亲昵，眼神却冰冷，“让你们去那比丘国，去亲眼看看那人间地狱，去看看你那慈悲为怀的师父，如何去‘度化’那要用一千多个小儿心肝治病的国王！去看看那些高高在上的菩萨罗汉，是如何眼睁睁看着这等惨剧发生，却只将其当作你们取经路上的一‘难’！”
他的话语如同毒刺，一根根扎进孙悟空的心底。
“想想吧，空空。”聚灵魔猴的声音如同魔咒，“你们拼死拼活，过关斩将，最终所谓的‘功德’，就是建立在无数婴孩的尸骸之上？这就是你们追求的佛法？这就是你孙悟空，齐天大圣，要守护的‘正道’？”
孙悟空的身体微微颤抖起来，火眼金睛中充满了混乱与挣扎。比丘国的惨状仿佛已然呈现在他眼前，而聚灵魔猴的话语，更是将他内心深处对取经意义的怀疑，无限放大。
“我……”他张了张嘴，却不知该说什么。
“去吧。”聚灵魔猴直起身，挥了挥手，殿阁内那无形的禁锢似乎松动了一些，孙悟空感到体内的法力恢复了些许流转，“带着你的师父师弟，去比丘国。我会在这里，看着你们。等你亲眼见证过那一切，若你还觉得取经有意义，若你还愿意回来……”
他顿了顿，声音带着一种诡异的温柔：“我等你。”
说完，他不再看孙悟空，转身走向内殿，身影消失在幽暗的珠光之后。
殿内，只剩下孙悟空一人，呆呆地坐在王座上。周身异香依旧，但那股令人窒息的绝对掌控感，却似乎随着禁锢的松动而减弱了。然而，另一种更沉重、更冰冷的枷锁——对前路的绝望与对自身信念的怀疑，却如同寒冰，悄然冻结了他的心。
乌鸡国这一难，看似被“放”过了。
但只有他知道，一场更深、更黑暗的劫难，正在前方，等待着他们。
比丘国，小儿国……
一千一百一十一个，小儿的心肝……
孙悟空缓缓握紧了拳头，指节因用力而泛白。他抬起头，望向殿外那片被魔气渲染得灰蒙蒙的天空，火眼金睛中，第一次流露出了一种近乎茫然的……恐惧。
不是因为强大的妖魔，而是因为，那即将揭示的，血淋淋的人心与佛理之间的，巨大鸿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