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牢之内，阴冷潮湿的空气仿佛凝固了，带着铁锈和霉烂稻草混合的沉闷气味。猪八戒的抱怨声渐渐低了下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莫名的烦躁和心悸。他摸了摸自己咕咕作响的肚子，往常想到美食便能暂时忘却烦恼，此刻脑海中浮现的珍馐美味，却都蒙上了一层灰暗，甚至隐隐散发出一丝腐坏的气息，引得他一阵反胃。
“奇怪……老猪我怎么……有点提不起劲儿……”他嘟囔着，肥硕的身体往墙角又缩了缩，一种前所未有的空虚感攫住了他，仿佛对什么都失去了兴趣，连“吃”这件人生头等大事，都变得索然无味。
沙僧依旧沉默地盘坐着，但他捻着佛珠的手速不自觉地加快，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他眼前不时闪过流沙河底那些被他吞噬的冤魂，那些扭曲痛苦的面孔此刻变得异常清晰，仿佛就在牢门外凝视着他。往日里被佛法压抑的罪孽感，如同沉渣泛起，搅得他心神不宁，厚重的禅杖此刻握在手中，竟感觉有千钧之重。
唐僧的状况最为明显。他紧闭双目，嘴唇翕动得越来越快，诵经声却微不可闻。在他的识海中，不再是佛光普照、梵唱清音，而是时而浮现出金蝉子被贬下凡时，佛祖那看似慈悲却隐含威严的眼神；时而又变成取经路上，那些因他们“降妖除魔”而间接受到牵连的无辜生灵哀嚎；甚至出现了乌鸡国国王（聚灵魔猴）那张带着诡异笑容的脸，低声质问着他取经的意义。一股冰冷的、带着绝望气息的力量，如同无形的触手，悄然缠绕上他的佛心，试图将那颗向佛之心拖入怀疑与自责的深渊。
“法师，守住灵台。”慧能清冷的声音如同投入死水中的石子，虽然不大，却带着一种奇特的穿透力，暂时驱散了唐僧识海中的一些幻象，“外魔侵扰，皆因内心有隙。所见所闻，皆是虚妄泡影。”
一旁牢房的无心，不知何时已经站了起来，他走到牢门前，隔着栅栏望向密室的方向，那双总是带着几分慵懒和玩味的眼睛里，第一次露出了凝重之色。他轻轻“啧”了一声，低语道：“好厉害的怨念侵蚀……无形无质，直指本心。这乌鸡国，果然成了那家伙的‘聚灵魔域’了。”
---
密室之内，困仙笼旁。
聚灵魔猴（乌鸡国国王）依旧轻柔地拍着孙悟空的后背，仿佛怀中的不是生死大敌，而是失散多年、受尽委屈的亲人。孙悟空的“哭诉”渐渐变成了低声的啜泣，最后归于沉寂，只是肩膀还微微抽动着，将脸埋在对方胸前，不肯抬起。
“好了，好了，都过去了……”聚灵魔猴的声音温柔得能滴出水来，他指尖萦绕着一缕极其细微、几乎无法察觉的黑色魔气，随着他拍抚的动作，悄无声息地渗入孙悟空后背的毛发，融入他的经脉，“以后有我在，再没人能欺负你。那些让你码楼的，那些用雷劈你的……我都会让他们付出代价。”
他的话语如同最甜美的毒药，伴随着那丝丝缕缕的魔气，不断瓦解着孙悟空紧绷的神经和顽强的意志。困仙笼不仅禁锢了他的法力，其本身散发出的奇异能量，也在不断放大他内心的负面情绪和脆弱之处，与聚灵魔猴的魔气里应外合。
孙悟空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疲惫席卷全身，不是身体上的，而是源自灵魂深处的倦怠。大闹天宫的辉煌，五行山下的孤寂，取经路上的奔波劳碌……一切似乎都失去了意义。而眼前这个“怀抱”，虽然冰冷，虽然充满怨毒，却在此刻给了他一种扭曲的“安全感”，一种可以暂时卸下所有重担、不用再去思考、不用再去战斗的错觉。
“你看，我这里不好吗？”聚灵魔猴轻轻推开他一些，但双手依旧扶着他的肩膀，让他能看清周围。他指尖再次点向笼壁，符文流转间，密室内的景象竟然开始变幻。
冰冷的青石墙壁褪去，取而代之的是温暖明媚的阳光，脚下是柔软如茵的芳草地，远处是瀑布飞流直下，水声潺潺，花果山上熟悉的果香弥漫在空气中，甚至有几只小猴子在远处的桃树上嬉戏打闹。
“这是……”孙悟空怔怔地看着这幻景，火眼金睛本能地运转，看出这不过是极高明的幻术，但那份熟悉和温暖，却真实地触动了他心底最柔软的角落。
“这是我们最初的家，悟空。”聚灵魔猴的声音带着蛊惑，“没有天庭的压迫，没有如来的算计，没有取经的劳碌……只有你我，还有这花果山，自由自在，无忧无虑。只要你愿意，这里可以永远都是春天。”
他伸出手，幻景中一枝挂满硕大蟠桃的树枝自动弯下，将一枚鲜红欲滴的桃子递到孙悟空嘴边。那桃香沁人心脾，远超王母娘娘的蟠桃园。
孙悟空看着眼前的桃子，又看了看聚灵魔猴那双充满了“真挚”期待的眼睛，他下意识地张开嘴，咬了一口。甘甜的汁液在口中爆开，带来极致的愉悦感，瞬间冲刷着他内心的阴郁和疲惫。这感觉……太好了，好到让他几乎想要沉沦。
但就在这一刻，他眼角余光瞥见了幻景边缘，一丝极其细微的、属于困仙笼的金色符文一闪而过。如同冷水浇头，一个激灵让他瞬间清醒了几分。
不！这是假的！是笼子！是这魔头的诡计！
他想吐掉嘴里的桃子，却发现那甘甜的滋味如同烙印般留在舌尖，诱惑着他继续品尝。内心的挣扎如同两股巨大的力量在撕扯着他。一方是虚假却令人沉醉的温暖与安宁，另一方是真实却充满痛苦、屈辱和未知的荆棘之路。
聚灵魔猴敏锐地察觉到了他那一瞬间的僵硬和挣扎，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冷厉，但脸上的笑容却更加温柔：“怎么了？不喜欢吗？还是……还在想那些无关紧要的人和事？”
他凑近孙悟空，几乎贴着对方的耳朵，声音如同魔咒般低语：“忘了他们吧，悟空。唐僧不过是个迂腐的和尚，他给不了你自由；八戒沙僧只是累赘；至于灵山……他们只想把你变成另一座听话的‘佛像’。只有我，只有我一直记得你最原本的样子，记得你齐天大圣的骄傲和自由。”
“留在我身边，这花果山幻景，可以变成真的。我们可以重塑天地，制定属于我们自己的规则。再也不用受任何人的气，再也不用为什么狗屁取经奔波……”
孙悟空的眼神再次变得迷茫起来，内心的挣扎在那魔音贯耳和幻景的双重作用下，似乎正逐渐趋于平息。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将嘴里那口甘甜的桃肉咽了下去。
与此同时，地牢之中。
“呃啊——！”猪八戒突然发出一声痛苦的闷哼，双手抱住脑袋，蜷缩在地上，他脑海中那些美食的幻象彻底变成了腐烂流脓的怪物，疯狂啃噬着他的意志。
沙僧猛地睁开眼，眼中布满了血丝，他死死攥着禅杖，指节发白，周身隐隐有失控的法力波动逸散出来。
唐僧则是一口鲜血喷出，染红了身前的僧袍，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如纸，捻动佛珠的手无力地垂下。慧能立刻伸手抵住他的后心，一股精纯平和的禅意渡入，勉强护住他即将失守的心脉。
无心收回望向密室的目光，叹了口气，摇了摇头：“迟了……魔种已种下。这乌鸡国，怕是要成为埋葬佛心的坟墓了。”
密室之内，幻景绚烂，果香馥郁。
聚灵魔猴看着眼神逐渐失去焦距，身体微微靠向自己的孙悟空，嘴角那抹胜利的笑容再也无法抑制，缓缓扩大。
金色的牢笼，此刻更像是一个正在编织完成的、华丽而致命的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