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一的集团例会,在小会议室举行。
长条桌擦得锃亮,能照出人影。
上午八点半,人陆续到齐。
陈望坐在主位,左手边是沈墨,右手边是李秀兰。
张大山、孙卫东、周师傅、彼得洛维奇、雷钢依次排开。
各子公司和部门的负责人坐了后面一排。
钱富贵坐在靠门的位置,面前摊着笔记本,手里捏着钢笔。
会议室里很安静。
只有翻动文件的声音和偶尔的咳嗽声。
窗外的阳光斜射进来,在桌面上切出明亮的光块。
沈墨面前摆着一沓报表,最上面一份用红色标签纸做了标记。
他今天穿了件浅灰色的衬衫,戴金丝眼镜,脸上没什么表情。
“开始吧。”
陈望的声音不高,但让所有人都坐直了身子。
先是常规汇报。
孙卫东说了“冰岚”在省外的推广进展,提到对手的新一轮促销。
“他们在影院门口免费派发小杯可乐,买大瓶送电影票优惠券。”
“我们这边,促销方案还在走审批流程。”
他说这话时,看了眼沈墨。
沈墨低头在笔记本上记着什么,没抬头。
张大山汇报运输情况。
“上个月总运量比去年同期增长百分之四十。”
“但……空驶率有点高,百分之二十八。”
他说这个数字时,语速明显变慢。
陈望抬眼看他。
“原因?”
“主要是往新网点铺货,路不熟,有时候跑空。”
“还有……部分司机反映,现在按里程定额加油,不敢多绕路找回头货。”
沈墨这时抬起头。
“张总,空驶率百分之二十八,意味着有将近三分之一的运力在空跑。”
“这不是‘有点高’,这是严重浪费。”
他的声音平静,但每个字都清晰。
张大山脸膛有些涨红。
“沈总,运输不是算算术。”
“东北这路况,冬天大雪封路,春天翻浆,夏天暴雨冲垮路基。”
“能按时把货送到,就不容易了。”
沈墨推了推眼镜。
“正因如此,才更需要精细化管理。”
“我已经让审计部和物流部一起,做了上个月各条线路的详细分析。”
他从那沓报表里抽出一份,推到桌子中央。
“这是哈市到长春线路的数据。”
“同样距离,三号车队的百公里油耗比一号车队高百分之十五。”
“同样车型,五号车队的月均维修费用是二号车队的两倍。”
“而运量,并没有明显差异。”
会议室里更安静了。
张大山的呼吸声变得粗重。
“沈总,你这是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是,”沈墨语气不变,“运输成本有大幅压缩的空间。”
“通过优化调度、规范驾驶习惯、建立科学的维修保养制度,全年运输成本至少可以降低百分之二十。”
“那司机呢?”张大山声音提高了,“那些老司机,跟了我十几年,现在你让他们按表格开车,按刻度加油?”
“这是要把人逼死!”
沈墨看着他。
“张总,企业不是福利院。”
“北极光要活下去,要发展,就必须不断提升效率,控制成本。”
“如果老司机跟不上,可以培训。”
“如果培训后还跟不上……”
他没说下去。
但意思很明显。
张大山猛地站起来,椅子腿在地上划出刺耳的声音。
“沈墨!你别太过分!”
“这些司机,是跟厂子一起苦过来的!”
“当年往大兴安岭送货,零下四十度,车坏在半路,是老刘在雪地里修了三个小时,手指头差点冻掉!”
“现在你拿个表格,就说他们不行?”
陈望抬起手。
“大山,坐下。”
声音不大,但带着不容置疑的分量。
张大山胸口起伏,瞪了沈墨一眼,重重坐回椅子上。
沈墨脸上依然没什么表情。
他转向采购部负责人——一个四十多岁的中年男人,姓吴。
“吴经理,采购部上个月的报告我也看了。”
“主要有两个问题。”
吴经理额头开始冒汗。
“第一,部分原料采购价格,明显高于同期市场均价。”
“比如这批白砂糖,我们采购价每吨两千一百元,而同期省糖业公司的挂牌价是一千九百五十元。”
“第二,供应商集中度过高。”
“百分之六十的包装材料来自同一家厂子,而这家厂子的产品,在同行评比中质量只能算中游。”
吴经理擦了下汗。
“沈总,这个……糖价有波动,我们采购的时候可能正好……”
“采购单显示是上月十五号。”沈墨打断他,“当天省糖业公司挂牌价一千九百五,我们采购价两千一,每吨高出一百五十元。”
“上个月我们采购了八十吨糖。”
“仅这一项,就多支出一万两千元。”
他顿了顿。
“而且,这家糖厂,是钱富贵钱经理介绍的吧?”
所有人的目光都看向钱富贵。
钱富贵手里的钢笔停住了。
他慢慢抬起头。
“沈总,话不能这么说。”
“那家糖厂的厂长,是我老战友。”
“人家给我们的糖,是优级品,比市面上的一般货色要好。”
“价格是贵点,但质量有保障。”
沈墨从报表里抽出一张检测单复印件。
“这是质检科对上个月那批糖的检测结果。”
“各项指标,均符合国家标准,但并未达到优级品标准。”
“而且,同期我们从另一家糖厂采购的样品,质量相当,价格便宜百分之八。”
钱富贵的脸白了。
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但没说出来。
会议室里静得能听见墙上挂钟的秒针走动声。
嗒。嗒。嗒。
陈望双手交叉放在桌上,目光平静地看着眼前的一切。
他没说话。
沈墨合上报表。
“我不是针对任何人。”
“但这些数据表明,我们的管理存在漏洞。”
“运输成本可以压缩,采购流程可以优化,这都是实实在在的钱。”
“北极光现在摊子大了,但钱不是大风刮来的。”
“每一分利润,都是销售团队在市场上拼杀出来的,是生产工人一滴汗一滴汗干出来的。”
“我们不能因为人情、因为习惯,就让这些利润白白流失。”
他说完,看向陈望。
“陈总,我的意见是,立即成立专项小组,对运输和采购部门进行审计。”
“发现问题,追责到人。”
“同时,重新梳理供应商名单,引入竞争机制。”
陈望点了点头。
“可以。”
这两个字,像两颗钉子,钉进了某些人的心里。
张大山脸色铁青。
钱富贵低着头,手里的钢笔在笔记本上划出一道深深的痕迹。
会议在压抑的气氛中结束。
众人陆续离开。
钱富贵走到门口时,回头看了眼会议室。
陈望、沈墨、李秀兰还坐在那里。
沈墨正在说着什么,陈望认真听着。
钱富贵咬了咬牙,转身走了。
走廊里,几个部门负责人聚在一起,低声议论。
“太狠了……”
“这是要动真格的啊。”
“老钱这次麻烦大了。”
“张总那边也不好过。”
声音压得很低,但都能听见。
张大山没理他们,大步流星走了。
背影挺得笔直,但脚步有些重。
……
会议室里只剩下三个人。
沈墨把那份厚厚的报告推到陈望面前。
“陈总,这是详细的审计和分析报告。”
“运输和采购只是开始。”
“接下来,生产环节的能耗、物耗,销售环节的费用率,行政后勤的开支,都需要系统性地梳理和优化。”
陈望翻开报告。
里面是密密麻麻的数据、图表、对比分析。
每一页都有红色批注。
“做得很好。”他说。
李秀兰也拿过一部分翻看。
“这些数据……很扎实。”
“但推行下去,阻力会很大。”
沈墨推了推眼镜。
“我知道。”
“但非改不可。”
“北极光现在年营收已经过亿,员工超过两千人。”
“不能再靠以前的粗放方式管理了。”
“我们必须建立现代企业制度,用数据说话,用流程管事。”
陈望合上报告。
“沈墨,你说得对。”
“但方式上,可以更灵活些。”
他看向沈墨。
“大山和富贵这些人,是跟厂子一起苦过来的。”
“他们或许跟不上现在的管理思维,但他们对厂子的感情,是真的。”
“改革要推进,但不能寒了老兄弟的心。”
沈墨沉默片刻。
“我明白。”
“但慈不掌兵。”
“有些规矩,必须立起来。”
“否则,今天放过一个糖厂,明天就会放过一个包装厂,后天就会放过更多。”
“到时候,规矩就成了摆设。”
陈望点了支烟。
烟雾缓缓升起。
“你说的规矩,我支持。”
“但执行的时候,要给缓冲期。”
“比如运输部,可以先选一条线路做试点,用新方法跑三个月,看效果。”
“效果好,再全面推广。”
“采购部也是,可以引入新的供应商,但老的供应商,给一个过渡期,让他们有机会改进。”
沈墨想了想,点头。
“这样可以。”
“但审计必须立即开始。”
“发现问题,该处理的还是要处理。”
“否则,起不到警示作用。”
陈望吐出口烟。
“审计你负责。”
“处理意见,报给我。”
“最终怎么定,我来拍板。”
这话说得很清楚。
沈墨是刀。
但握刀的手,是陈望。
“好。”沈墨应下。
李秀兰这时开口。
“沈总,改革需要钱。”
“审计小组的经费,新系统上线的投入,还有可能的人员调整带来的补偿金……”
“这些都要提前预算。”
沈墨从公文包里又拿出一份文件。
“这是详细的预算方案。”
“我已经算过了,改革带来的成本节约,远远大于这些投入。”
“从长远看,是值得的。”
李秀兰接过文件,仔细看起来。
陈望站起身,走到窗前。
窗外,厂区一片忙碌。
运输车进进出出。
车间烟囱冒着白烟。
更远处,新的厂房正在打地基。
那是规划的乳品实验工厂。
“沈墨。”陈望背对着两人。
“嗯?”
“你觉得,厂子里像大山、富贵这样的老人,有多少?”
沈墨想了想。
“中层以上,大概三分之一。”
“普通员工里,比例更高。”
“他们习惯了以前的工作方式,对新技术、新制度有本能的抗拒。”
陈望转过身。
“那你说,这些人,该怎么安置?”
沈墨没有马上回答。
他明白陈望问的是什么。
改革必然触及既得利益。
有些人能跟上,有些人跟不上。
跟不上的人,怎么办?
“培训,转岗,或者……”沈墨顿了顿,“给予合理的补偿,让他们体面地离开。”
陈望摇头。
“不能都让他们离开。”
“这些人,是厂子的根。”
“根断了,树长得再高,也经不起风。”
他走回桌边,按灭烟头。
“我有一个想法。”
“成立一个‘集团战略监理会’。”
“把这些经验丰富、但可能跟不上具体业务的老同志,放到这个监理会里。”
“让他们监督集团的发展,提建议,查问题,传承厂子的文化。”
“不参与具体经营,但地位崇高。”
沈墨眼睛一亮。
“这个思路好。”
“既给了他们尊重,又为改革扫清了障碍。”
“而且,他们的经验,确实可以起到监督和传承的作用。”
李秀兰也点头。
“这样安排,老同志们应该能接受。”
陈望重新坐下。
“这个事,你牵头研究,拿个具体方案出来。”
“要快。”
“在大山和富贵他们来找我之前,把框架搭起来。”
沈墨记下。
“明白。”
会议结束。
沈墨抱着文件离开。
李秀兰收拾东西,看向陈望。
“大山那边,要不要我去聊聊?”
陈望摇头。
“不用。”
“让他自己想想。”
“有些弯,得他自己转过来。”
李秀兰叹了口气。
“富贵那边……”
“他今天没说话,但心里肯定憋着气。”
陈望看向窗外。
“我知道。”
“所以得尽快把监理会的事落实。”
“给他们一个出路。”
“也给厂子一个未来。”
阳光从窗户照进来,落在陈望脸上。
他的眼神很平静。
但平静底下,是深思熟虑后的决断。
改革从来不易。
尤其是要动自己人的时候。
但有些路,必须走。
有些刀,必须挥。
为了厂子能走得更远。
也为了那些跟着他一路走来的兄弟们,能有个更好的将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