驿站的木窗被夜风吹得吱嘎作响,像是垂死之人的呻吟。
林小满在硬板床上翻了个身,沉沉坠入梦境。
这一次,她又回到了记归井边。
井口黑沉沉的,仿佛能吞噬一切光线和声音。
但这一次,她不是站着,而是跪着。
膝盖下是冰冷潮湿的青苔,一双无形的手,不,是无数道无形的力量,死死地将她的手腕按在地上,动弹不得。
她成了献祭的牲畜。
面前的石碑不再是空白的。
上面用一种黏稠如墨的字体,赫然刻着一行字:“林小满,生于1998年七月初七,归于——”
“归于”二字后面,是一片刺目的空白,仿佛在等待一个日期被填上。
一支炭笔悬在空中,笔尖凝聚着浓得化不开的墨,正要落下。
林小满挣扎着抬头,想看清执笔者是谁。
当她看清那张脸时,血液瞬间冻结。
是李春花。那个在井边跳皮筋,被她亲手记录名字送走的小女孩。
可此刻的李春花,脸上没有了痴傻和茫然,一双眼睛清澈得如同秋日的天空,倒映着林小满惊恐的脸。
她成了记录者,而林小满,是被记录的那个。
“不!你不能写我!”林小满用尽全身力气嘶吼,声音却干涩沙哑,像是被砂纸磨过。
李春花稚嫩的脸上露出一丝怜悯,她轻轻摇头,声音空灵而遥远:“不是我写你……是她们写你。”
她的话音刚落,黑洞洞的井中,忽然浮起无数张面孔。
男女老少,面目模糊,唯一的共同点,是他们眼中都燃烧着不甘的火焰。
他们是历代的守夜人,是那些被井吞噬,却又被井束缚的亡魂。
一张张嘴巴无声地张开,吐出的不是言语,而是一缕缕漆黑如墨的丝线。
墨丝从井中升腾而起,如百川归海,尽数缠绕在那支悬空的炭笔笔杆上。
千万缕墨丝,汇聚成一股力量,共同执着这一笔,要将她的命运终结。
“不——!”
林小满猛地从梦中惊醒,大口喘着粗气,冷汗浸透了单薄的里衣。
驿站房间里一片死寂,只有窗外的风声依旧。
她下意识地抬起左手,想要擦去额头的汗,却在看到掌心的瞬间,如遭雷击。
她的左手掌心,不知何时浮现出一行极淡的墨痕,字迹与梦中石碑上的一模一样:“林小满,生于1998年七月初七,归于——”
这不是梦!
她连滚带爬地跳下床,抓起桌上的水壶,将冷水倒在手上,用袖子使劲擦拭。
那墨痕却像是纹身一般,牢牢刻在皮肉里。
她发了狠,从包袱里摸出一小包盐,撒在掌心,继续用力搓。
皮肤被磨破了,刺痛传来,墨痕非但没有褪去,反而从笔画中渗出血丝,显得更加诡异狰狞。
一阵寒意从尾椎骨直冲天灵盖。
她猛然想起在净水村时,赵桂兰婆婆拉着她的手,神神叨叨地说过的话:“七月初七生的孩子,命硬,也命薄。一半归天,一半归井。”
当时她只当是乡野间的胡言乱语,此刻却字字如针,扎进她的脑海。
原来如此。
她终于彻悟。
她根本不是什么被选中的守夜人,不是记录者,更不是引渡者。
她从一开始,就是被九井亡魂共同选中的“容器”。
她的出生日期,她成为守夜人的命运,甚至她的名字……林小满,这个听起来普通至极的名字,或许根本就不是父母所取,而是由万千残魂的执念拼凑而成,一个早就预定好要被填回井里的名字。
巨大的荒谬感和恐惧攫住了她。
她不信,她不愿相信自己的存在只是一个预设的谎言。
她颤抖着从发髻中拔出那支温润的炭笔,那是守夜人身份的象征。
她要证明,自己才是记录者。
她将笔尖对准地面,想写下自己的名字,想证明自己还拥有主宰这支笔的权力。
然而,她的手腕刚一用力,那炭笔就像是活了过来。
一股不属于她的力量,强大而冰冷,瞬间攥住了她的手。
笔尖脱离了她的控制,在布满灰尘的地面上自动划动起来。
沙沙,沙沙。
笔画清晰,力道沉稳。
一行陌生的名字出现在地上:“孙翠娥,净水村人,死于1959年腊月十六。”
林小满呆住了。
孙翠娥?
她从未听过这个名字,净水村的档案里也没有这个人。
她茫然地盯着地上的字,鬼使神差般地,轻声念了出来:“孙翠娥……”
名字出口的瞬间,她的胸口猛地一痛,像是被一根无形的针狠狠刺穿。
一段不属于她的记忆,伴随着彻骨的寒冷和绝望,汹涌地灌入她的脑海。
那是一个大雪纷飞的夜晚。
破旧的土坯房里,寒风从门缝里呼啸着灌进来,吹得油灯忽明忽灭。
一个虚弱的女人抱着一个刚出生的婴儿,蜷缩在铺着干草的墙角。
她就是孙翠娥。
婴儿发出猫一样的微弱哭声,小脸冻得发紫。
门外,传来一个男人粗暴的嘶吼,是她的丈夫孙万财:“生了没?是个带把的吗?赔钱货就给我扔了!”
门被一脚踹开,孙万财带着一身风雪闯进来,身后还跟着他的母亲马秀莲。
看到襁褓中的女婴,孙万财的脸立刻沉了下来。
“又是个赔钱货!养着浪费粮食!”他眼中没有一丝温情,只有嫌恶,“活的留下!死的这个,扔到村西头那口井里去!”
他口中“活的”,指的是家里已经三岁的儿子。
而“死的”,就是这个刚刚降生的女儿。
孙翠娥死死抱着孩子,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哀求,换来的却是丈夫无情的一巴掌。
记忆的最后,是马秀莲从她怀里抢走冰冷的婴儿,而她自己,在产后的大出血和绝望中,身体一点点变冷,意识渐渐模糊。
她用尽最后的力气,听见孙万财对马秀莲说:“这个也快不行了,别浪费草药了,等断了气,一起扔井里,省事。”
林小满猛地抽回手,浑身颤抖,冷汗比刚才从噩梦中惊醒时冒得更多。
这不是她的记忆,她能清晰地分辨出那种被强行灌入的撕裂感。
这是孙翠娥的记忆,是她临终前最深刻的绝望和托付。
她终于明白了炭笔的作用。
它不是用来记录她想记录的人,而是会自动写下那些最渴望被记起、执念最深的亡魂。
她不能再坐以待毙。
她必须搞清楚,守夜人存在的意义到底是什么?
是像她梦中那样,被万千亡魂拖拽着,成为下一个祭品?
还是另有真相?
她当机立断,从包袱里取出那九枚铜铃。
这是上一任守夜人留下的东西,据说可以与井中亡魂沟通。
她按照记忆中的方法,将九枚铜铃在地上摆成一个圈,然后,将那支写下了孙翠娥名字的炭笔,用力插入阵法的中心。
最后一步,她咬破指尖,将一滴鲜血滴在离她最近的一枚铜铃的铃舌上。
血液融入黄铜,没有发出一丝声响。
房间里的风停了。
死一样的寂静中,那枚沾了血的铜铃,开始无风自动,发出一声清脆的“叮”。
紧接着,第二枚,第三枚……九枚铜铃依次响起,铃声连成一片,如水波般荡漾开来。
铃声三转之后,阵法中心的空气开始扭曲,一幅模糊的影像渐渐浮现。
影像中,正是那间破旧的土坯房。
孙翠娥躺在冰冷的地上,气息奄奄。
在生命的最后一刻,她用沾满血的手指,在身下的破旧床单上,颤抖着写下两个字:“记我”。
随即,马秀莲走了进来,探了探她的鼻息,确认她已经死亡。
她粗暴地将孙翠娥的尸体连同那张写了血字的床单卷起,拖了出去,毫不费力地扔进了村西的井里。
影像一转,来到了漆黑的井底。
孙翠娥的身体沉入水中,而那张写着“记我”的床单,却被一股力量托着,没有下沉。
井底深处,伸出无数只干枯瘦长的手。
林小满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她以为那些手会像撕碎其他亡魂一样,撕碎孙翠娥。
可那些手没有。
它们小心翼翼地托住了那张床单,仿佛托着一件稀世珍宝。
它们合力将床单向上托举,一点点,送向水面,送向那个遥不可及的人间。
影像到此戛然而止。
林小满瘫坐在地,久久无法言语。
她终于明白了。彻底明白了。
守夜人所记录的名字,并非是守夜人高高在上的“赐予”和“引渡”。
而是井中亡魂主动的“托付”和“哀求”。
她们不是要撕碎守夜人,而是渴望借助守夜人的笔,守夜人的记忆,将她们的名字,她们存在过的痕迹,重新带回人间,哪怕只有一瞬间。
记归井,记归井……原来是“记录”,才能“归来”。
第二天清晨,天光大亮。
林小满一夜未眠,眼中却没有丝毫疲惫,反而是一种前所未有的清明。
她走到窗边,推开窗户,阳光照在她苍白的脸上。
她抬起左手,看着掌心那行已经与血肉融为一体的字迹。
她不再试图擦掉它,不再感到恐惧和抗拒。
她伸出右手食指,再次咬破指尖,用自己的鲜血,郑重地将掌心那行字重新描摹了一遍,将那空白的“归于——”之后,也用血涂满。
这不是诅咒,是契约。
她对着自己的掌心,轻声说道,像是在宣誓:“林小满,承万千名,记万千魂。”
话音落下的瞬间,奇迹发生了。
掌心的血墨字迹,如同被阳光蒸发的水汽,瞬间隐去,消失得无影无踪。
取而代之的,是一个繁复而美丽的印记——一朵盛开的墨莲纹样,九片花瓣,分明清晰,烙印在她的生命线上。
她将那支炭笔从地上拔起,擦去灰尘,重新插回发间。
这一次,它不再冰冷,而是带着一丝温润的暖意。
林小满望向窗外,南方的群山在晨雾中若隐若现。
那里,还有更多的“记归井”,还有更多等待被记录的名字。
风从山峦间吹来,带着草木的气息。
空气中,仿佛传来九声清脆的铃响,不知从何而来,亦不知由谁而鸣。
而在千里之外的净水村井台旁,吴秀英佝偻着身子,打开一个古朴的樟木匣子。
她小心翼翼地将一支崭新的炭笔放入匣中。
在匣子底部,压着一张泛黄的纸片,上面用娟秀的字迹写着两个名字。
旧的那个是:李春花,谢了。
而在李春花的名字旁边,刚刚添上了一行新的墨迹:孙翠娥,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