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夜的广播监听室里,周志国的钢笔尖在记录本上洇开个墨点。
他揉了揉发酸的后颈,目光扫过墙上的挂钟——凌晨两点十七分。
扩音器的金属外壳贴着耳朵,传来细微的震颤,像有人用指甲轻轻刮擦骨瓷碗沿。
三天前试播时那些零散的汤咸了鞋湿了还在,但此刻频率表的指针正缓缓右移。
周志国眯起眼,看着37赫兹的刻度被抛在身后,37.5,38,38.2……他突然想起田小满给的旧档案,手忙脚乱翻出压在桌角的牛皮纸袋。
泛黄的声纹图谱展开时,铅笔标注的红莲疫晚期患者脑电波震荡值:37-40hz刺得他瞳孔收缩。
不是记忆......他喉咙发紧,手指抠住桌沿,是他们临死前的感受。扩音器里的呜咽突然拔高,像有人被按进冰水里,从胸腔里挤出来的闷嚎。
他猛地直起腰,后颈的冷汗顺着领口往下淌——那些声音不是在说我记得,是在重复我不想死。
窗外传来细碎的脚步声,周志国猛地转头,看见陈青山抱着个裹布的铜片站在门口。
对方指节抵了抵门框:话箱节点的铜壁样本,中学王老师刚化验完。他的白衬衫下摆沾着锈迹,黑眼圈重得像涂了墨。
陈青山把铜片放在桌上,金属表面细密的裂纹在灯光下泛着冷光:铅封咒溶了,但铜里长东西了。他翻开随身带的笔记本,纸页上贴着显微镜拍的照片,暗黄色的沉积物像团纠缠的血管,王老师说这成分......像长期浸泡在血里的蛋白质。他想起林秀娥从锅炉里钩出的颅骨,刻在骨缝里的娘,我饿几个字,当时还沾着半凝的血。
周志国的钢笔地掉在声纹图谱上。
陈青山盯着他发颤的手指,突然压低声音:老周,你说那些广播里的声音......是不是被封在金属里养了几十年?
现在咱们一播,等于给它们喂了口活气?
监听室的铁皮窗突然一声,两人同时转头。
月光漏进来,照见墙根蜷着团黑影——是马文斌,怀里还抱着块裹了红布的梨木板。
他鼻尖挂着汗,右耳的助听器闪着红光:印刷厂出事了。
马文斌掀开红布的手在抖。
梨木雕版的无名者一栏正渗出暗红液体,腥涩味混着油墨味刺得人鼻腔发酸。
他用袖口擦了擦,却见字的横笔缓缓往下挪,的口字旁裂开条缝,等他再眨眼,竟拼成了田小满三个字。德海叔说过,名字刻进木头,魂就跟着长。他喉结滚动,我泡了盐水,今早翻过来......他翻转雕版,板底新浮出的墨痕在月光下泛着青:你说我,我就活。
陈青山伸手要摸,被马文斌一把拽住:别碰!他的指甲几乎掐进陈青山手背,刚才擦血的时候,我摸到木板在发烫,像有心跳。
监听室的气氛突然凝固。
挂钟的滴答声被扩音器里的呜咽放大,像无数人贴着墙根走路。
周志国猛地站起来,椅子在地上划出刺耳的声响:你们听......
陈青山和马文斌同时屏息。
扩音器里的哭嚎不知何时变了调,混着孩童的尖叫和老人的喘息,像是从四面八方涌进来的潮水。我们在这里——你说我们了吗?成百上千道声音叠在一起,每一个字都像钉子,钉得人太阳穴突突跳。
是喇叭!马文斌冲向窗口。
月光下,全县的喇叭都在震颤,广播站的天线无风自动,发出蜂鸣般的嗡响。
周志国疯了似的扑向控制台,翻出所有录音带——都是空的,输入端的红灯灭着,没有任何信号接入。
不是我们在播......他瘫坐在地,后背抵着冰凉的铁皮柜,是他们在抢话筒。
陈青山的手机在兜里震动。
他掏出一看,是赵铁柱发来的照片:1959年091所家属合影的角落,穿蓝布衫的小女孩,眼睛亮得像两颗星,背面用褪色蓝墨水写着田小满,7岁。
田小满跪在祠堂后院时,月光正落在三十七块焦骨上。
林秀娥昨天半夜烧得说胡话,攥着她的手往这指:三十七口,都是没名的。她捧着铜碗,碗里盛着泡了艾草的清水,每念一个名字,就用柳枝蘸水洒在骨头上。
李招娣,女,十二岁,1959年秋殁于高热。她的声音哑得像砂纸,张铁柱,男,四十岁,殁于......
小满。
她猛地抬头,看见赵铁柱举着照片站在院门口。
照片里的小女孩扎着麻花辫,和她现在的模样重叠在一起。
她伸手去接,指尖刚碰到相纸,就像被烫了似的缩回来。
那时我没名字。她低头盯着焦骨,喉结动了动,他们叫我样本八号
远处突然传来此起彼伏的尖叫。
田小满猛地站起来,铜碗摔在地上。
祠堂外的喇叭还在响,那些哭嚎像无数只手,抓着她的心脏往下拽。
她摸出兜里的旧磁带——091所-儿童心理测试-田小满的标签已经磨得发毛。
磁带转动时,童声混着电流声飘出来:妈妈,他们说你烧了,可我没看见灰......
田小满的眼泪砸在磁带上,晕开个模糊的圆。
她突然想起孙玉兰蹲在井边的样子,想起林秀娥说那口井怕不是井,想起广播里那句小满,我冷。
深夜的风卷着哭嚎灌进祠堂,吹得供桌上的纸灯摇晃。
田小满弯腰捡起焦骨旁的柳枝,沾着艾草水的指尖轻轻碰了碰照片里的自己。
明天。她对着风说,声音轻得像句咒语,去晒谷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