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王在议会的铿锵誓言,通过官方公告和报纸传遍了布加勒斯特的大街小巷,它确实起到了一定的稳定作用,如同在沸腾的油锅里投入了一块冰块,激起一阵剧烈的反应后,暂时压制了翻腾。然而,弥漫在城市空气中的恐慌,并未因此消散,它只是从公开的喧嚣,转入了更深的、无孔不入的暗流之中,潜移默化地侵蚀着这座城市的每一个角落。
最直接的体现,是物价。面包的价格在几天内翻了两番,而且限量供应。天还没亮,各个面包店门口就排起了长长的、沉默而焦虑的队伍,人们紧紧攥着购物袋和钞票,眼神警惕地打量着前后左右,仿佛身边的每一个人都是潜在的竞争者。肉类几乎从市场上绝迹,偶尔出现一些品相不佳的肉块,也会在瞬间被抢购一空。盐、糖、咖啡这些日常必需品,也变成了紧俏物资,黑市交易开始悄然活跃,价格高得令人咋舌。
火车站和长途马车站,成为了布加勒斯特最繁忙,也最弥漫着绝望气息的地方。站台上挤满了渴望离开的人群。有钱人带着大大小小的行李箱,仆役成群,试图挤上通往雅西或者更北方向摩尔达维亚的火车。中产阶级家庭则拖家带口,带着尽可能收拾出来的细软,脸上写满了迷茫和不舍。即使是穷人,也有不少用包袱皮裹着几件衣服和一点干粮,希望能逃离这座即将被战火笼罩的城市。
“去雅西!还有去雅西的票吗?”
“该死的,为什么不开更多的列车?”
“让一让!让我的孩子先上去!”
哭喊声、叫骂声、火车的汽笛声、行李的碰撞声……交织成一曲混乱而悲怆的逃亡交响曲。每一次列车的启动,都带走一部分希望,同时也加深了留下的人内心的不安。铁路运输优先保证军队和物资调度,民用列车班次稀少且极度拥挤,车票早已被炒至天价。能够顺利离开的,终究是少数。
城市的氛围变得极其诡异。一方面,官方仍在努力维持秩序,警察在街上巡逻,报纸上刊登着鼓舞士气的文章和国王的宣言。另一方面,流言蜚语如同野火般在咖啡馆、集市和居民区的屋檐下飞速传播。
“听说了吗?德军已经打到亚历山大一世桥了!他们的飞艇马上就要来轰炸了!”
“俄国佬靠不住!他们的援军被德国人挡在摩尔达维亚边境,根本过不来!”
“政府的高官们早就把家眷送走了,就留下我们这些平民等死!”
“守不住了……肯定守不住了……不如早点……”
这些真假难辨的消息,每一个都像毒刺一样,扎在人们本就紧绷的神经上。恐慌不再需要大声疾呼,它藏在了家庭主妇盯着空荡荡食品柜的愁容里,藏在了夜晚居民区提前熄灭的灯火中,藏在了人们相遇时交换的那个心照不宣的、充满忧虑的眼神里。
《布加勒斯特信使报》的年轻记者佐娅·波佩斯库,穿行在这座熟悉而又陌生的城市里,感受着这种令人窒息的氛围。她刚刚从拥挤的火车站回来,那里绝望的场景让她心碎。她又走访了几个街区的食品配给点,目睹了人们为了一块面包而发生的争执。
回到报社那间杂乱而充满油墨味的办公室,她坐在打字机前,却久久无法落笔。总编要求她写一篇鼓舞人心的报道,呼应国王的演讲,号召市民保持冷静,相信军队。可是,她看到的、听到的、感受到的,全是与之相反的东西。
她想起了自己在大学里读到的历史,那些关于战争、围城和人民苦难的描述,此刻不再是冰冷的文字,而是正在她身边活生生上演的现实。一种巨大的无力感和使命感交织在她心头。
与此同时,在王宫内,埃德尔一世同样能感受到宫墙外那涌动的暗流。内政部和秘密警察送来的报告,详细记录了物价飞涨、人口外流和谣言传播的情况。他知道,单靠誓言和公告,无法填饱肚子,也无法驱散人们内心对战争和死亡的恐惧。
“陛下,是否考虑对粮食和重要物资实行更严格的军事管制?打击囤积居奇?”财政大臣提议道。
“可以。立刻制定方案,授权军方在必要时征用民用物资,统一配给。对于哄抬物价、散布谣言扰乱民心者,从严从重惩处!”埃德尔果断下令。这是非常时期的非常手段,可能会引起一些不满,但为了维持后方的稳定,别无选择。
“另外,”埃德尔沉吟片刻,对侍从官说,“准备一下,明天我要去视察城内的医院和难民收容点。”
“陛下,这太危险了!现在城内情况复杂,难保没有敌人的间谍或破坏分子……”侍从官急忙劝阻。
“正因为危险,我才更要去。”埃德尔打断他,目光坚定,“人民需要看到他们的国王没有抛弃他们,没有躲在安全的宫殿里。他们需要看到,我和他们在一起。”
他深知,在这个至暗时刻,精神上的支撑,有时比物质更加重要。他必须用自己的身影,去对抗那无处不在的恐慌,去缝合那已经开始出现裂痕的民族共识。尽管他个人的内心也同样承受着巨大的压力和对未知命运的担忧,但他不能流露出分毫。
夜幕降临,布加勒斯特实施了严格的灯火管制,城市陷入一片前所未有的黑暗和寂静之中,只有偶尔传来的巡逻队脚步声,更添几分肃杀。在这片弥漫全城的恐慌与期待的复杂情绪中,每一个人,从国王到平民,都在等待着黎明的到来,以及随之而来的,不可预测的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