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息像瘟疫一样在江北的土地上蔓延。
不是靠驿马，也不是靠告示，是靠那些从北边逃下来的人。
他们像被火烧了巢穴的蚂蚁，黑压压地，沿着官道，沿着田埂，漫无目的地涌过来。
脸上没有血色，只有绝望。
嘴里反复念叨着几个词：
老鸦关破了，戎狄来了，见人就杀。
江北，这个刚刚被江无花用血和铁腕勉强焊起来的地方，瞬间成了漏斗的底。
四面八方的流民，闻着一点虚假的安全气，全都灌了进来。
齐天盟控制的几个镇子，一夜之间被撑得变了形。
街上躺满了人，蜷缩在墙角，瘫在路边。孩子饿得哭不出声，只能张着嘴，像离水的鱼。
老人眼神空洞，望着天，不知道在看什么。
空气里弥漫着汗臭、尿骚味。
王婶带着几个妇人，架起几口大锅，熬着能照见人影的稀粥。
勺子刮过锅底的声音，刺耳得让人心慌。
排队的人像木偶，挪一步，等半天，眼睛死死盯着那点翻滚的水汽。
一个半大孩子挤到前面，伸手想去捞锅边的糊锅巴。
维持秩序的张豹一把揪住他，像拎小鸡一样甩到后面。
“排队！都想死吗！”
张豹吼着，嗓子是哑的。
那孩子摔在地上，没哭，只是爬起来，拍拍土，又默默地站回队伍末尾，眼睛还盯着那口锅。
江无花站在一处破败的阁楼上，看着底下那片黑压压的人头。
她没说话。
慕容家的信，像块烧红的铁，烙在她心里。
引戎狄进来，让这江北彻底变成炼狱？这些涌进来的人，会有多少死在铁蹄下？
周镖师拄着拐杖，站在她旁边，咳嗽了一阵，低声道：“盟主，粮食……撑不了几天了。这么下去，不用戎狄来，我们自己就先炸了。”
江无花的目光扫过人群。
她看到有人为了一碗粥厮打起来，看到有人偷偷摸摸把手伸进别人的包袱，看到母亲把最后一点糊糊喂给孩子，自己舔着空碗。
这就是她拼死想要维持的“秩序”？
脆弱得像张纸，一捅就破。
“慕容家的人，又来了。”王婶快步走上楼，声音发紧。
来的还是那个信使，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像是来谈一桩普通的生意。
“江盟主，时机不等人。戎狄的马快，朝廷的兵废，二皇子也在南边盯着。你再不下决心，等这几方势力把江北撕碎，你连谈条件的资格都没了。”
江无花转过身，盯着他：“慕容家要我怎么乱？”
信使嘴角扯了一下，像是笑，又不像：
“很简单。放开你控制的几个关口，让流民继续往南涌，去冲撞二皇子的粮道。再‘不小心’泄露几条官军布防的假消息给狄戎。剩下的事，自然有人做。”
“然后呢？戎狄进来，慕容家就能掌控江北？”
“乱中取利，才是上策。至于以后……”信使顿了顿，
“慕容家自有安排。至少，比现在这个烂透了的朝廷，能给出一条活路。当然，是给我们认可的人的活路。”
活路。
江无花心里冷笑。
用成千上万人的命，换来的“活路”。
她看向楼下，一个妇人正把死了的孩子用破草席裹了，拖到镇外去。
那动作麻木得让人心惊。
“我需要时间考虑。”江无花说。
信使摇摇头：“你没有时间了。最晚后天，我要答复。否则，慕容家会重新评估盟友的价值。”
他拱拱手，转身下楼，脚步声不疾不徐。
阁楼上只剩下江无花和周镖师。
风吹过来，带着下面的哭喊和咒骂。
“盟主，”
周镖师声音干涩，“这步踏出去，就真回不了头了。”
江无花没回头，声音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
“你以为我们现在还能回头？”
“看看下面！朝廷不管他们，门派不管他们，世家只想着怎么从他们骨头里榨油！
我们守着这点地方，能守多久？等粮食吃光，等戎狄打来，等二皇子或者朝廷的兵马过来‘剿匪’？到时候，死得会更难看！”
她猛地一拳砸在栏杆上，木头发出呻吟。
“这世道，好人活不了！想活下去，就得比谁都狠！慕容家不是好东西，狄戎是畜生，朝廷是烂泥！可他们有力量！我们没有！我们只能借力，只能先把水搅浑，才能摸鱼！”
周镖师看着她剧烈起伏的背影，叹了口气：“摸上来的，可能是毒蛇。”
“毒蛇也好，饿狼也罢，总比现在这样等死强！”
江无花转过身，眼睛里有血丝，“你以为我想当千古罪人？可我有什么办法？你告诉我，有什么办法能让这些人活下去？！”
周镖师沉默了。
他看着楼下那片人间地狱，找不到答案。
他活了大半辈子，见过太平，也见过乱世，但从没见过烂成这样的世道。
好像所有人都疯了，都在拼命地往下踩，看谁先掉进深渊。
江无花喘着粗气，慢慢冷静下来。她走到墙边，看着那张地图。
江北像一块肥肉，被几头饿狼盯着。
她这块小小的地盘，不过是狼群撕咬前，暂时平静的角落。
她声音低沉，“放开北面三个关口，流民……让他们过去。告诉看守的兄弟，眼睛放亮点，有官军探子混在里面，直接……”
她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
周镖师身子晃了一下，最终只是点了点头，佝偻着背，慢慢走下楼梯。
江无花独自站着，看着楼下。
分粥的锅前又起了骚动，这次是为了几块掉在地上的干粮渣。
人们像抢食的野狗，扑在一起，撕打，叫骂。
她闭上眼睛。
耳边似乎又响起很多年前，在云州那个山坳里，那个饿疯了的男人说的话：“热乎的……”
他好像有些理解爹了。
理解爹为什么不爱管闲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