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剧痛。

喉咙里堵着腥甜的血块,每一次艰难的吞咽都牵扯着整个头颅碎裂般的疼。

阿蘅醒过来,又昏过去,反反复复。

意识像沉在浑浊的河底,偶尔浮上来一点,感受到的只有无休止的痛和窒息感。

嘴里塞满了什么粗糙发苦的东西,大概是止血的草药渣子,混着血水,味道令人作呕。

她不知道自己在哪里,只觉得身下颠簸摇晃,还是在那艘船上。

有人粗鲁地掰开她的嘴灌米汤,滚烫的液体烫得伤口一阵抽搐,她呛咳起来,米汤混着血沫从鼻子嘴角往外溢。

灌汤的人骂骂咧咧,捏着她的鼻子硬灌,不管她会不会窒息。

“赔钱货!死又死不透!尽添麻烦!”

是刘嫂的声音,尖利又厌烦。

偶尔能听到其他姐姐压低声音的议论。

“真狠……对自己下这么重的手……”

“完了……这算是彻底废了……”

“刘嫂气得跳脚,那孙舅爷也吓跑了,账都没结……”

“白养这么久了……”

“还不如当初……”

声音模糊地传来,又消失。

她像一块被丢弃的破布,躺在冰冷的角落里,感受着生命一点点从那个巨大的伤口流逝。

有时候,她会想,就这样死了也好。

死了,就再也感觉不到疼,不用害怕那些手,不用听那些让她作呕的曲调和笑声。

但身体里那点属于柳阿蘅的东西,又不肯彻底熄灭。

她本能地吞咽着那些能活命的汤水,尽管每一次都疼得浑身发抖。

烧了几天几夜,汗湿了又干,干了又湿。

喉咙的剧痛终于慢慢消退成一种持续的、钝钝的折磨。

她能稍微清醒一点了,看清自己还是躺在那个小隔间里,身下的褥子被血和汗浸得又硬又臭。

她试着动了一下,浑身无力。

张嘴,只能发出一种极其怪异的音节。

舌头只剩下半截残根,肿胀着,麻木着,一动就扯着疼。

她真的成了哑巴。

刘嫂来看过她一次,叉着腰,站在门口,像看一堆垃圾。

“算你命大!以后就老老实实给老娘干杂活!别想着偷懒!要是再惹出什么事,直接扔河里喂王八!”

她眼里没有半分怜悯,只有算计落空后的恼怒和嫌弃。

阿蘅低下头,看着自己瘦骨嶙峋、布满青紫和旧伤疤的手。

目的达到了。

她再也唱不了曲,说不了哄人高兴的话。

代价是差点死掉,和往后每一口呼吸、每一口吃食都伴随着残缺。

但她确实“安生”了。

刘嫂不再逼她学曲子,也不再让她到前头去伺候客人。

她的活动范围又被圈回了船尾这一小片地方,洗不完的碗筷,擦不完的地板,倒不完的秽物。

画舫上的日子照旧。

丝竹声,调笑声,划拳声,夜晚的喘息声……一切如常。

她咬舌自尽的事,成了船上人口中一则很快就淡去的谈资,偶尔被提起,也是带着一丝嘲弄。

她的存在,变得更加微不足道,像一个灰色无声的影子。

只有桃红,有时会偷偷塞给她一块稍微干净点的点心,或者一碗没那么馊的粥,看着她艰难地吞咽,眼神复杂,叹口气,什么也不说。

月白还是老样子,懒洋洋,对什么都提不起劲。

她有时会靠在阿蘅干活不远处的栏杆上,看着浑浊的河水,不知道在想什么,侧脸瘦削。

有一次,阿蘅抬头,正好对上月白的目光。

那目光里没有同情,没有好奇,只是一种死水般的平静。

月白看了她几秒,然后移开视线,继续盯着河面,仿佛只是看了一眼河面上飘过的垃圾。

阿蘅觉得,月白姐姐好像早就死了,活着的只是一具空壳。

一天清晨,天刚蒙蒙亮,画舫经过一夜喧嚣,终于沉寂下来。

客人们都走了,姐姐们累得东倒西歪,各自回隔间补觉。

刘嫂也打着哈欠去睡了。

阿蘅被叫起来收拾残局。

她端着装满空酒壶和残羹冷炙的大木盆,踉踉跄跄地走在安静的过道里。

空气里还残留着昨夜浓郁的香粉味、酒气和一种难以言喻的腥味。

她走到月白的隔间外,帘子没有完全拉上。

她习惯性地想低头快步走过,眼角余光却瞥见里面似乎有点不对劲。

定睛一看。

月白穿着她那身最旧的寝衣,身子直挺挺地悬在半空。

一根原本用来挂帘子的布绳,紧紧勒在她细瘦的脖子上,另一端系在舱顶低矮的横梁上。

她的头歪向一边,脸憋得发紫,舌头微微吐出来一点,眼睛半睁着,空洞地望着下方,没有半点光亮。

一只鞋子掉在地上,另一只还虚虚挂在脚尖。

脚下是一个踢倒的小木凳。

阿蘅手里的木盆“哐当”一声砸在船板上。

空酒壶滚得到处都是,残羹冷炙泼洒开来,油腻污秽。

她张大了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像是被人扼住了脖子,和悬在那里的月白一样无法呼吸。

死了。

月白姐姐死了。

自己吊死的。

刘嫂和其他几个姐姐被惊动,慌慌张张跑过来。

看到里面的情形,顿时响起几声短促的尖叫和压抑的抽气。

“作孽啊!这死丫头!怎么就这么想不开!”

刘嫂拍着大腿,声音里更多的是恼怒而非悲伤,“这不是给我添晦气吗!赶紧!快弄下来!”

几个人手忙脚乱地把月白从绳子上解下来。

身体已经僵硬了,她们把她放在地上,用一块不知道哪里扯来的脏布盖住脸。

“怎么办?刘嫂?”

“能怎么办?老规矩!等天再黑点,找个地方沉了!真是……晦气死了!这个月生意肯定要受影响!”

刘嫂烦躁地指挥着,“把她那点破烂东西都收拾了扔了!看着就心烦!”

有人开始收拾月白那少得可怜的遗物,一支秃了的簪子。

阿蘅还僵在原地,动弹不得。

眼睛死死盯着地上那块盖着脸的脏布,下面凸出一个人形的轮廓。

昨天这个时候,月白还靠在栏杆上。

现在,她就躺在那儿,变成了一具冰冷,即将被丢弃的“东西”。

没有人在意她为什么死。

没有人哭。

刘嫂只担心晦气,影响生意。

姐姐们脸上更多的是麻木和一丝兔死狐悲的恐惧。

一个人,就这么没了。

像水面上冒个泡,无声无息就消失了。

桃红走过来,看到阿蘅煞白的脸和抖个不停的身体,推了她一把,声音很低:

“别看了!干活去!……都一样……早晚的事……”

阿蘅被推得踉跄一步,低下头,看着泼了一地的残羹和滚落的酒壶。

她蹲下身,机械地开始收拾。手指碰到冰冷黏腻的菜汁,碰到滚圆的酒壶。

她的喉咙疼得厉害,不是因为伤口,而是因为一种堵得她快要爆炸的悲鸣。

她抬起头,看向窗外。

天光渐亮,河水依旧浑浊,沉默地向东流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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