辰时正刻,定远城西的“雪记票号”刚刚卸下门板。
这票号门脸并不阔气,却有些别致的讲究——门口两侧立着的门墩,并非寻常的石狮或鼓形,而是用整块的祁连山青石雕成了硕大的秤砣形状,沉甸甸地立在那里,暗含着“称平斗满、童叟无欺”的寓意。
霍煦庭今日穿着一身青布长衫,衣袖利落地挽着,只带了一名捧着文书的书吏和机灵的卫珠棠,步履从容地跨过了那高高的木质门槛。
他的鞋底刚刚踏在厅内的青砖地上,奇异的一幕发生了。
厅堂两侧墙壁上悬挂的铜壁灯,竟无人点燃便“噗”地一声,同时自行燃起。
那火苗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青绿色芯子,散发出一种混合了灯油与咸涩气味的独特味道。
这是玄溟宗“盐系”一脉独有的迎客方式,灯油里混入了特制的盐卤。
厅内颇为空阔,最里侧那扇厚重的金库铁门半开半掩,幽深的门洞像一张无声咧开的嘴。
票号东家郭见川闻讯,立刻从二门内快步迎出。
他身着一件团花福字纹的暗色缎袍,脸上堆满了笑容,那笑纹仿佛能一直延伸到耳根,然而仔细看去,他眼周皮肤却光滑紧绷,不见一丝应有的笑纹褶皱,是典型的“皮笑肉不动”。
他拱手施礼,声音热情洋溢:“霍市监大驾光临,真是让小号蓬荜生辉啊!”
他拱手的姿势也有些特别,拇指微微内扣,这是玄溟宗内部表示“秤已在手,一切尽在掌握”的暗礼。
霍煦庭只作不知,依着标准官礼回了一礼,目光却已抬起,扫向正堂墙壁上悬挂的一块黑底金字大匾。
匾上“秤平斗满”四个金字,在壁灯照耀下,隐隐可见字迹表面并非平滑,而是带着些微凹凸的白色霜状花纹,那质感,竟与假币纸张纤维中析出的盐晶光泽极为相似。
霍煦庭既不落座,也不碰伙计奉上的茶水,省去了所有寒暄,直接抬手示意,开门见山道:
“听闻贵号经营的盐纸质地坚韧,非同一般。官坊近日有意试印新一批市券,不知可否取一刀样纸,带回查验?”
郭见川眼角几不可察地轻轻一跳,脸上的笑容却瞬间绽得更开,仿佛听到了极大的褒奖:
“官家要用纸,那是小号的荣幸,岂敢吝惜!”
他当即转身,轻轻击掌。
一名伙计应声从后堂捧出一摞纸张,正是那特制的盐纸。
纸面略显粗糙,带着细微的白色盐霜,摸上去手感韧滑,对着灯光细看,能见到纤维间密布着极其细小的透明“盐窗”,与假币的质地、纹路几乎一模一样。
郭见川双手捧着那刀纸,恭敬地递到霍煦庭面前,口中却道:
“此纸制作不易,成本高昂,市价需五百文一刀。不知霍监需要多少?”
他指尖暗暗用力,压住了纸角,先抬价,再探问数量,是想让官方知难而退。
霍煦庭并不伸手去接,只对身旁的书吏微微颔首。
书吏会意,立刻展开随身携带的空白“官印火票”,当场填写,然后盖上了醒目的朱红市监官印。
票上金额栏清晰地写着:
借取盐纸壹仟张,限期十日归还,逾期则按官定价格加倍赔偿。
“郭东家放心,本官绝不与民争利。”
霍煦庭语气平稳,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意味,
“这一千张纸,权当官家借用。十日之后,要么原纸奉还,要么按照市价折合成银钱支付。”
郭见川的喉结明显地滚动了一下。
一千张盐纸,市价便是五百贯,这还只是小数目。
关键是,如此大量的特制纸张一旦流入官坊,其纸张特性、暗记纹路就等于完全公开。
日后若再想用同样纸张私铸假券,那些缺失的暗纹、独特的标记就再无秘密可言,极易被比对出来。
他脸上的假笑又堆厚了几分,试图挣扎:
“霍监明鉴,小号库存……库存现下也只有八百张左右,实在凑不齐千张之数啊……”
霍煦庭面色不变,声音依旧淡然:
“无妨,那就先借八百。剩余二百张,限你三日内补足送到官坊,如何?”
说罢,他将那张墨迹未干的官印火票往前轻轻一推,指尖几乎要碰到郭见川的手,分寸拿捏得恰到好处,姿态上却是半步不让。
郭见川避无可避,只得伸出双手接过那张轻飘飘却重如千钧的火票。
他指节因用力而微微发白,脸上那仿佛焊上去的笑容,终于难以维持完美,在嘴角边挤出了一条真实的、带着僵硬的褶皱,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
“……照办。”
接下来便是清点纸张。
票号后库那扇厚重的铁门被完全打开,里面果然堆放着成捆的盐纸。
郭见川亲自上手,一刀一刀地清点,每满一百刀便用麻绳扎紧一捆,然后亲自贴上盖有官印的“官借”封条和火漆。
在晃动跳跃的灯影下,他侧脸的肌肉不受控制地微微抽搐着——
这恐怕是“盐系”商徒头一次被官家如此精准地掐住了命脉。
霍煦庭始终负手立于一旁,冷眼旁观。
他的目光看似随意地扫过纸垛底部,在那缝隙之间,依稀能看到几个木箱边缘散落着些许黄铜碎屑,甚至有一角未完成的铜版模件若隐若现——
制作假币的盐纸旁边,果然就藏着印制假币的模具。
他心中了然,面上却不露分毫,只在心底默默记下一笔:
纸张是藤,模具是根;今日先收了这藤,来日再顺藤摸瓜,掘出那深藏的根。
所有借取的纸张清点搬运完毕,郭见川强撑着几乎僵硬的笑脸,将霍煦庭一行送至门口。
霍煦庭一步跨出门槛,却又停下脚步,回身抬手,指向门楣上那块“秤平斗满”的金字牌匾,意味深长地说道:
“郭东家的这杆秤,看起来是极平的,这斗,也装得足够满。只是——”
他故意停顿了一下,目光落在牌匾角落那不易察觉的盐霜痕迹上,
“盐这东西,放得多了,时日一长,秤砣会生锈,斗沿也会被腐蚀。到时候,斤两可就不准了。东家还需当心才是。”
郭见川那弥勒佛般的笑容彻底僵在脸上,他拱手躬身,声音干涩:
“霍监教诲,小号……铭记于心。”
霍煦庭不再多言,转身离去,青衫身影很快没入清晨渐起的市井人潮之中。
他的背影,像一把尚未出鞘的尺,此刻量的不仅是纸张,更是人心。
而那些让郭见川“肉痛”不已的盐纸,正被一辆辆牛车稳稳地运往官坊,成为了顺藤摸瓜、彻查假币案的第一根,也是至关重要的一根藤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