浓稠如粥的灰白色雾气，将第三区彻底浸泡在一种令人心慌的死寂里。
能见度被压缩到不足5米，街道两旁的建筑只剩下模糊的轮廓，如同雾中潜伏的巨兽。
每一次呼吸，湿冷的空气都带着铁锈和腐败的怪异气味，即使隔着衣物也仿佛能渗入皮肤。
祝一宁仔细检查了星涵脸上那个几乎遮住她大半张脸的迷你空气过滤器，确保滤芯指示窗还是代表安全的淡绿色，又调整了一下自己脖子上同款过滤器的密封圈。
这是末世之初，她花费不小代价才弄到的保命装备，能有效过滤大部分已知的化学污染物和粉尘，但对这诡异浓雾中可能存在的未知威胁，她心里也没底。
她和安在璇一左一右，将孩子护在中间，三人如同紧贴着墙壁移动的幽灵，利用每一个门洞和拐角作为掩护，快速而安静地向着交易大厅的方向前行。
过滤器发出极其轻微的“嘶嘶”工作声，在这近乎绝对的寂静中，反而让人更加心神不宁。
巡逻队沉重的脚步声时而从雾中传来，又迅速远去，更添了几分紧张。
“妈妈，我们去哪儿？”星涵的声音透过过滤器，显得沉闷而失真。
“去拿一张通行证。”祝一宁的目光如鹰隼般扫视着前方每一个雾气翻滚的角落，压低声音解释，“有了这张凭条，我们才能开车去找吃的。”
她必须用孩子能理解的方式说明此行的目的，同时不能引起不必要的恐慌。
在这片隔绝一切、危机四伏的雾障中，祝一宁深知，困守只能坐以待毙。
要想外出寻找物资，唯一的希望就是驾驶她那辆停在第三区停车场角落的厢式货车，冒险前往安全区之外搜寻。
这辆略显破旧、甚至车厢顶棚有一处明显塌陷的货车，是她最重要的资产。
它曾因祝一宁普通幸存者的身份被强制征用，直到她凭借“应急物资调度专员”这个新身份据理力争，才艰难地将其要回。
可现在，严峻的“居家令”如同一把冰冷的铁锁，将所有人都禁锢在高墙之内。
按照规定，任何人不得随意外出。
要想启动车辆并安全通过守卫森严的关卡，她必须先去交易大厅，拿到那张至关重要的“出门条”。
这不仅是一张纸，更是通往生存可能性的通行证。
当她们小心翼翼地推开交易大厅沉重的金属门时，一股混杂着汗味、霉味和绝望气息的热浪扑面而来。
与门外死寂的灰白世界形成鲜明对比，大厅内虽然不复往日摩肩接踵的喧闹，却弥漫着一种更令人窒息的混乱和焦虑。
空旷的大厅里，冰冷的金属座椅大多空着，孤零零地反射着惨白的灯光。
地面上散落着废纸、破损的包装袋和不知名的污渍，显露出仓皇的痕迹。
只有寥寥几个服务窗口后面还亮着灯，工作人员数量锐减，留守的几人个个面色惶惶，眼神飘忽不定，时而紧张地瞥向窗外浓得化不开的雾，时而焦躁地望向大厅入口。
零星几十个和祝一宁一样铤而走险的幸存者聚集在有限的几个窗口前，激动的交涉声、哀求声、甚至偶尔的怒吼声在空旷的空间里碰撞、回荡，编织成一曲绝望的交响。
一个窗口前，面色蜡黄的男人几乎将整个身体探进狭窄的窗口，声音因激动而劈叉：“求求你了！就一张！我老婆咳血了，躺在地上快不行了！再不出去找药，她就没了！你就行行好，当积阴德了！”
窗口后的工作人员，一个戴着眼镜的年轻男人，像被蛇咬了一样猛地向后一仰，脸上瞬间布满惊恐，厉声喝道：“咳血？！按规定，出现咳血症状必须立即上报隔离！你住哪个区域？编号多少？快说！”
那男人闻言，脸上的血色霎时褪得干干净净，眼神里充满了巨大的恐惧，他嘴唇哆嗦着，再也说不出一个字，猛地转身，像逃避瘟疫一样踉跄着挤开人群，迅速消失在门外的浓雾里。
窗口内的年轻男人这才松了口气，下意识地用袖子擦了擦额头并不存在的冷汗，眼神却更加慌乱。
旁边另一个窗口，一位头发花白、衣衫还算整齐的老妇人颤巍巍地垫着脚，几乎是用尽全身力气才够到窗口。
她哆哆嗦嗦地从怀里摸出一个小布包，层层打开，露出一枚色泽暗淡的金戒指，几乎是哀求地递过去。
“同志，行行好，通融一下……我小孙子，才三岁，饿得连哭的力气都没了……这个，这个给你，换一张条子，就一张……”
窗口后面那个面色冷漠的中年男人斜睨了一眼戒指，嘴角撇了一下，不耐烦地压低声音：“老太太，现在这玩意儿顶什么用？能吃还是能喝？有消炎药吗？或者压缩饼干？有干货咱们再谈！”
老妇人浑浊的眼睛里最后一点光熄灭了，她默默地、小心翼翼地将布包重新裹好，揣回怀里，佝偻着背，一步一步艰难地挪开，背影写满了彻底的绝望。
还有一个壮硕的男人，显然耐心已经耗尽，他用力捶打着窗口的防弹玻璃，发出沉闷的“砰砰”声，怒吼道：“妈的！开门！凭什么不让出去？老子又不是去杀人放火！就是想出去找口吃的！再不开信不信老子把你这破地方砸了！”
他身后的同伴试图拉住他，却被一把甩开。
窗口内的守卫立刻站了起来，手按在了腰间的枪套上，眼神凶狠地隔着玻璃与他对峙，气氛剑拔弩张。
“你想干什么？冲击办公区域？活腻歪了？！”守卫的呵斥带着杀意。
最终，在那黑洞洞的枪口威胁下，壮汉的气焰被压了下去，骂骂咧咧地被同伴按住了。
祝一宁冷静地扫视着整个混乱的场面，她没有去挤那几个情绪最激动的窗口，而是凭借敏锐的观察力，选择了一个相对偏僻、队伍较短、后面坐着一位面色疲惫却眼神尚存一丝理智和清明中年女性的窗口。
她需要的是一个还能进行交易和沟通的对象，而不是一个已经被恐惧或权力感冲昏头脑的人。
她没有像其他人那样立刻开口哀求或威胁，而是沉默地排到队尾，默默观察着前面的交涉。
轮到她时，她上前一步，先从贴身口袋里掏出一个小巧但密封良好的塑料盒，透过盒子能隐约看到里面是几块色泽暗沉却异常珍贵的果脯。
在这个缺乏维生素、很多幸存者已经便秘多日的末世，这点甜味和纤维素的来源，其价值远超黄金。
她动作隐蔽而迅速地将盒子从窗口下方推了过去，声音压得极低，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冷静：“大姐，麻烦行个方便。家里实在揭不开锅了，孩子饿得直哭，必须出去寻条活路。”
那女人穿着还算干净的制服，眼底有着浓重的黑眼圈。
她愣了一下，目光迅速扫过塑料盒，喉咙似乎不易察觉地动了一下。手指像是有自己的意识般，以训练有素的敏捷迅速将盒子扫进抽屉，动作流畅得仿佛只是整理了一下文件。
她叹了口气，抬起眼看向祝一宁，语气比刚才面对其他人时缓和了许多，但依旧带着官腔和推诿：“妹子，你的难处我懂，看着孩子挨饿谁都心疼。可这命令……是上面下的死命令，你也看到了这情况，谁敢担这个责任？”
祝一宁：我信你个鬼！你既然还能坐在这里受理业务，就说明上面并非完全禁止外出，而是设置了苛刻的条件或者需要特殊的交换。这种推脱，不过是待价而沽的借口罢了！
祝一宁要的就是对方这一瞬间的犹豫和这看似拒绝实则留有余地的态度。
她没有纠缠，立刻将自己的 “应急物资调度专员”工作证 从窗口递了过去。
暗红色的封皮，清晰的部门印章和她的照片，在此刻不仅仅是一个身份证明，更代表着一种潜在的规则、权限和“自己人”的微妙认同感。“我理解您的难处。”
她的语气变得正式而略带压力，“我是应急调度处的，找物资是一个方面，另外有紧急任务需要立刻出区，核查几个外围储备点的实际情况。”
“数据如果不能及时上报，影响了整体的物资调配方案，这个责任……你我都担待不起。” 她的话半真半假，既点明了公务性质，又将可能的后果轻轻推给了对方。
那女人的目光在证件上清晰的印章、祝一宁镇定而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脸、以及抽屉里那盒果脯之间快速逡巡了几个来回。
“自己人”的身份带来的便利、实在的“心意”带来的贪欲、以及那个无法核实却足够唬人的“公务理由”带来的压力，瞬间压倒了她本就脆弱的职业操守和恐惧。
她的神色松弛下来，脸上甚至挤出一丝近乎讨好的笑容。
“哎呀，原来是调度处的同志！你看这事儿闹的，早说嘛！有任务当然要优先保障！”
她没再有任何废话，迅速从抽屉里拿出一张特制的、带有编号和防伪水印的出门条，利落地盖上章，签上自己的名字和工号，动作快得像生怕祝一宁会反悔或者被其他人注意到。
她将出门条从窗口缝隙塞出来，同时身体前倾，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丝真正的警告：“条子开好了，快去快回！同志，听我一句劝，办完事千万别耽搁，外面……外面现在已经完全不是从前那样了，不太平！”
“多谢。”祝一宁一把抓过那张薄薄却重若千钧的纸条，看都没看就迅速塞进内袋，心中那块一直悬着的巨石终于稍稍落下。
她拉起星涵冰凉的小手，向身旁一直紧张戒备的安在璇使了个眼色，三人毫不停留，立刻转身，逆着仍在涌入的绝望人群，快速离开了这片混乱绝望的是非之地。
壮汉一行人看着祝一宁三人拿着出门条离开，心中不岔。该死的末世，要命的天灾，果然权利什么的可真好！
凭借这张来之不易的出门条，她们在几乎空置、只剩下几个哈欠连天工作人员的物资兑换点，成功换到了限量配给的汽油。
分量不多，仅够往返安全区边缘一趟，但已是雪中送炭。
接着，她们加快脚步，直奔第三区停车场。
停车场里车辆稀疏，大片大片的空车位无声地诉说着各种不祥的故事——或是主人未能从外面的世界归来，或是车辆已被征用、破坏，甚至被拆解成了零件。
祝一宁那辆厢式货车静静停在一个偏僻的角落，覆着一层潮湿的灰烬和雾气凝结的水珠，塌陷一角的车顶让它看起来有些狼狈，却也像披上了一层天然的伪装。
快速绕车一周，检查轮胎、车门锁确认无恙后，祝一宁拉开车门，三人迅速钻入车内。
相对密闭的空间带来了一丝短暂的安全感。
她拧动钥匙，引擎发出一阵沉闷但依旧可靠的轰鸣，在这片被雾气吸收了大量声音的死寂环境里，显得格外响亮，引得附近阴影里似乎有目光投来。
祝一宁透过后视镜，看了一眼后座上紧紧搂着星涵、面色苍白如纸的安在璇，给了她一个“放心”的眼神，然后深吸一口带着车内陈腐气息的空气，挂挡，稳稳踩下油门。
厢式货车如同一条滑溜的鱼，悄无声息地驶出停车位，碾过潮湿的地面，冲破浓厚的灰白色雾障，向着安全区高墙出口的方向驶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