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没有逃。
他逆着人流,朝着一个所有人都意想不到的方向走去。
那个方向,是黑心张的赌场。黑心张的赌场。
臭水沟里唯一的销金窟,也是最坚固的堡垒。
当整个钱袋巷都因为一百两赏金而陷入癫狂时,这里却像风暴眼,维持着一种诡异的平静。
门口站着八个赤裸上身的壮汉,古铜色的皮肤上纹着狰狞的下山虎,腰间的钢刀在灯笼的红光下闪烁着嗜血的光。
他们拦住了所有想冲进去搜查的混混,也隔绝了外面的喧嚣。
郑闲逆流而行,他每一步都走得很稳,像是在丈量脚下的青石板。
周围的人潮汹涌,一张张因贪婪而扭曲的脸从他身边掠过,却没有任何人多看他一眼。
他太平凡了,帽子压低,微微佝偻着背,就像臭水沟里任何一个为生计奔波的苦力,毫不起眼。
越是混乱的地方,越是没人注意一个安静的人。
“站住!”
一个壮汉伸出蒲扇般的大手,拦住了郑闲的去路。他的声音像是破锣,眼神充满了不耐烦。
“赌场今晚不接新客,滚!”
郑闲抬起头,帽檐下露出一双平静的眼睛。
“我不是来赌钱的。”他说,“我来卖一个消息。”
“消息?”壮汉嗤笑一声,上下打量着他,“什么消息值钱到能让张爷听?”
“一个关于刀疤刘的消息。”郑闲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进每个守卫的耳朵里,“一个……至少值一百两的消息。”
“一百两”这个词,像是一根针,瞬间刺破了现场紧绷的气氛。
几个壮汉的眼神都变了。
他们当然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刀疤刘悬赏一百两抓一个人,这个消息已经传遍了。
而眼前这个不起眼的男人,竟然说他有价值一百两的消息。
这就有意思了。
领头的壮汉没有立刻放行,反而向前一步,压迫感十足。
“小子,你知道在张爷的地盘上胡说八道的下场吗?”
郑闲没有回答,只是从怀里,慢慢地,掏出了一枚铜钱。
不是寻常的铜钱。
钱币的一面,刻着一个狰狞的鬼头。
这是黑心张赌场里兑换筹码的“鬼头钱”,一枚,就代表一百两。
他用两根手指夹着这枚鬼头钱,轻轻弹了一下。
叮。
清脆的声音,像是一道命令。
郑闲说道:“如果我的消息不值这个价,这枚鬼头钱,就当是我孝敬各位哥哥的茶水费。”
他赌的就是黑心张的好奇心。
刀疤刘如此失态,他的死对头黑心张,不可能不好奇。
而自己这个“消息贩子”的出现,恰好能满足他的好奇。
领头的壮汉盯着郑闲看了许久,似乎想从他脸上看出什么破绽。
但他失败了。
郑闲的脸隐藏在阴影里,平静得像一潭深水。
“你在这等着。”
壮汉转身,快步走进了那扇朱漆大门。
……
赌场内,是另一个世界。
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汗味、酒气和一种名为“欲望”的熏香。
骰子撞击瓷碗的清脆声,牌九落桌的沉闷声,赌客们时而狂喜的嚎叫,时而绝望的咒骂,交织成一曲疯狂的交响乐。
郑闲被带到了一间雅间。
与外面的喧闹不同,这里很安静,地上铺着厚厚的波斯地毯,踩上去悄无声息。
一个穿着黑色锦袍的中年男人,正坐在太师椅上,手里盘着两颗核桃。
他没有刀疤刘那种外露的凶悍,甚至看起来有些文弱,但那双细长的眼睛,却像鹰一样锐利,仿佛能看穿人心。
他就是黑心张,张万金。
“你说,你有关于刀疤刘的消息?”张万金没有看郑闲,眼睛盯着手里的核桃,慢悠悠地问。
郑闲微微躬身:“是的,张爷。”
“外面都在传,他丢了东西,悬赏一百两找人。”张万金的语气很平淡,“这算什么消息?整个臭水沟都知道了。”
“大家都知道他丢了东西。”郑闲不卑不亢,“但没人知道,他丢了什么。”
张万金盘核桃的手,停顿了一下。
他终于抬起眼,正眼看向这个走进来的男人。
“哦?那你说说,他丢了什么,值得他这么大动干戈?”
郑闲沉默了片刻。
他在组织语言,也在衡量风险。
直接说出虎符,自己就成了那个被悬赏的人,主动权尽失。
但说得太含糊,又无法引起张万金的兴趣。
他需要一个切入点,一个能让张万金自己“猜”到真相的切入点。
“张爷可知,刀疤刘背后,一直有位贵人?”郑闲抛出了第一个诱饵。
张万金的眼睛眯了起来。
臭水沟里两大势力,他和刀疤刘斗了不是一天两天。刀疤刘能稳压他一头,背后没靠山是不可能的。只是他一直没查到是谁。
“继续说。”
“刀疤刘,不过是那位贵人养在臭水沟里的一条狗。”郑闲的声音压得很低,“狗丢了主人的东西,自然会发疯。”
“什么东西?”张万金追问,身体微微前倾。
郑闲摇了摇头。
“我不知道那具体是什么。我只知道,那东西,关系到那位贵人的一桩大秘密。”
“你怎么知道的?”张万金的眼神变得危险起来。
“因为……偷东西的人,是我朋友。”郑闲撒了一个谎,脸不红心不跳,“他现在躲起来了,托我来找条出路。”
这个说法,既解释了他的情报来源,又把自己从“窃贼”的身份里摘了出去,变成了一个中间人。
张万金笑了,笑声很冷。
“出路?臭水沟里,哪有什么出路?你那个朋友,拿了不该拿的东西,只有死路一条。你来找我,是想让我保他?”
“不。”郑闲再次摇头,“我是来给张爷送一场富贵。”
他顿了顿,看着张万金的眼睛,一字一句道:“那件东西,现在就在我手上。”
此话一出,雅间里的空气瞬间凝固了。
站在张万金身后的两个护卫,手已经按在了刀柄上。
张万金的笑容也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度的审慎。
他没有立刻发作,反而重新靠回了太师椅。
“你的胆子,比我想象的要大。”他重新盘起了核桃,“你就不怕我杀了你,把东西抢过来,再去跟刀疤刘背后的人邀功?”
“张爷不会。”郑闲笃定地说。
“为何?”
“因为张爷是枭雄,不是走狗。给别人当狗,哪有自己当主人来得痛快?”郑闲直视着他,“那件东西,对那位贵人很重要。如今它丢了,那位贵人和刀疤刘之间,已经有了嫌隙。这是张爷您……取而代之的最好机会。”
这番话,精准地戳中了张万金的野心。
他沉默了。
雅间里只剩下核桃转动的“咯咯”声,每一次转动,都像是在敲击着人心。
许久,张万金开口了。
“东西呢?拿出来我看看。”
郑闲知道,关键时刻到了。
他没有立刻拿出虎符,而是反问了一句:“张爷,我想先问个问题。您觉得,什么东西,能让一个藏在暗处的贵人,不惜暴露风险,也要找回来?”
张万金眉头一皱:“金银珠宝?神兵利器?”
“那些东西,丢了可以再买。”郑闲缓缓道,“除非,是那种独一无二,无法替代,并且能要人命的东西。”
他一边说,一边从怀里,慢慢地,掏出了那枚白玉虎符。
他没有直接递过去,而是将它托在掌心。
温润的白玉在灯光下散发着柔和的光泽,那猛虎的雕刻,栩栩如生,仿佛带着一股无形的煞气。
当张万金看到这枚虎符的瞬间,他那双鹰隼般的眼睛,猛然收缩成了针尖大小。
他盘核桃的手,彻底停住了。
甚至,连呼吸都漏了一拍。
郑闲捕捉到了这个细节。
他赌对了。
张万金,认识这枚虎符!
“白……白虎符?”张万金的声音有些干涩,甚至带着一丝难以置信的惊骇。
他不是惊骇于这件东西的价值,而是它所代表的意义。
“看来张爷认识。”郑闲将虎符收回怀中,“现在,您觉得,我这个消息,值不值一百两?”
张万金没有回答。
他的脑子里掀起了惊涛骇浪。
白虎符!
那是城外西山大营里,都尉赵康的私兵信物!
赵康,当朝太师的门生,手握三千城防军,是真正的实权人物。
刀疤刘背后的人,竟然是他!
这枚虎符,可以调动赵康藏在西山的一支百人精锐“白虎卫”。那是一支绝对的私兵,杀人越货,无所不能。
这已经不是简单的江湖仇杀了,这是能捅破天的大事!
怪不得刀疤刘会疯。
丢了这东西,赵康能扒了他的皮!
张万金看着郑闲,眼神复杂到了极点。
有贪婪,有忌惮,但更多的是一种枭雄发现天赐良机的兴奋。
他以为只是池塘里两条鱼在打架,没想到,池塘底下竟然藏着一条随时可能翻江倒海的蛟龙!
“你想要什么?”张万金的声音恢复了平静,但眼底的火焰却在熊熊燃烧。
“很简单。”郑闲伸出三根手指。
“第一,我要在您这里住下。外面那些找我的人,得由您来应付。”
“第二,我要一百两。我朋友冒死拿回来的东西,总得知点利息。”
“第三……”郑闲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锐利的光,“等时机成熟,我要张爷您,帮我一起,把那位贵人,也拉下水!”
张万金笑了。
这一次,是发自内心的笑。
“有意思,真有意思!”他站起身,走到郑闲面前,拍了拍他的肩膀,“你不是来卖消息的,你是来送投名状的!”
“小子,你叫什么名字?”
“郑闲,空闲的闲。”
“好一个郑闲!”张万金大笑,“从今天起,你就是我张万金的座上宾!来人!”
一个护卫推门而入。
“带郑先生去天字号房休息,再送一百两银子过去。另外,传我的话,就说偷刀疤刘东西的人,已经被我抓住了,剁了手脚沉了江。让外面那些苍蝇,都他妈给老子滚蛋!”
“是!”
护卫领命而去。
郑闲知道,自己暂时安全了。
他成功地将黑心张这条地头蛇,绑上了自己的战车。
他不再是一个人在战斗。
……
与此同时。
城南,一处僻静的别院。
烛火摇曳,香炉里飘着袅袅青烟。
一个身穿淡紫色长裙的女人,正静静地听着手下的汇报。
她的容貌极美,但眉宇间却带着一股挥之不去的清冷和威严。
她就是苏青妍,当朝太师的独女,也是那位“贵人”——西山都尉赵康的未婚妻。
“……小姐,我们的人跟丢了。”一个黑衣人单膝跪地,头埋得很低,“那小子非常警觉,甩掉了所有尾巴。”
苏青妍端起茶杯,用杯盖轻轻撇去浮沫,动作优雅,却透着一股无形的压力。
“最后出现的位置在哪?”
“钱袋巷……黑心张的赌场门口。”
“哦?”苏青妍的动作停住了,她抬起眼,清冷的眸子里闪过一丝诧异,“他没逃出城,反而去了黑心张那里?”
这完全超出了她的预料。
在她看来,郑闲只是一枚用过即弃的棋子。
他的作用,就是偷走虎符,激怒刀疤刘,让整个臭水沟乱起来。
然后,他会在逃亡中,被愤怒的刀疤刘抓住,乱棍打死。
虎符,自然也会被“无意中”发现,物归原主。
整个过程,天衣无缝。
她能借刀疤刘的手除掉郑闲这个知道她秘密的隐患,又能测试刀疤刘的忠心和能力。
可现在,棋子脱离了棋盘。
他非但没死,反而带着最重要的虎符,一头扎进了另一个泥潭里。
“他想做什么?”苏公子的手指轻轻敲击着桌面,“把虎符卖给黑心张?一个混混,有这个脑子吗?”
黑衣人不敢接话。
苏青妍沉默了许久。
一个微不足道的小人物,第一次,让她感觉到了事情失控的风险。
“赵康那边,有什么动静?”她问。
“赵都尉已经知道了虎符丢失的事,大发雷霆。他给了刀疤刘三天时间,如果找不回来,就提头去见。”
“蠢货。”苏青妍冷冷吐出两个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