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兵哆哆嗦嗦地道:“不知道是哪个营的……他们……他们说,是奉了公爷的密令!说李校尉勾结外敌,罪证确凿!”
“放屁!”郑威双目赤红,像一头被激怒的雄狮,“我爹的密令?我怎么不知道!李德跟了我十年,他勾结外敌?!”
他一把揪住亲兵的衣领,将他提了起来:“说!到底怎么回事!”
“小……小的不知啊公子!他们行动极快,人刚带走,弟兄们才反应过来!”
郑威一把将亲兵扔在地上,胸膛剧烈起伏。
公爷的密令?
这朔方城,谁不知道他郑威是父亲最看重的儿子,军中事务,父亲向来交给他打理。
绕过他,直接下密令抓他的心腹?
不可能!
除非……
一个阴沉的面孔,浮现在郑威的脑海里。
他的二弟,郑谋!
那个只会在背后打算盘,玩弄阴谋诡计的毒蛇!
一定是他!伪造了父亲的命令,想要剪除自己的羽翼!
“好啊……好你个郑谋!”郑威的牙齿咬得咯咯作响,“以为玩这种上不得台面的手段,就能动摇老子的根基?!”
“来人!”他怒吼道。
“给老子披甲!召集本部人马!”
“老子要去问问,他郑谋的司库府,是不是也藏了什么‘外敌’!”
而在城市的另一端,二公子郑谋的府邸,书房内,檀香袅袅。
郑谋正与一位幕僚对弈。
他落下一子,微笑道:“老师,你这一步,看似平淡,实则暗藏杀机,学生佩服。”
幕僚捻须一笑,正要说话,一个管家模样的中年人,脚步匆匆,却又不敢发出太大声音,快步走到郑谋身边,俯身耳语了几句。
郑谋脸上的笑容,慢慢凝固了。
他捏着棋子的手指,微微用力,那枚温润的玉石棋子,竟在他指间发出不堪重负的轻响。
“钱松被带走了?”他声音很轻,却透着一股寒意。
“是,公子。”管家低声道,“同样是城卫军,同样是……公爷的密令。”
幕僚脸色微变,停下了举棋的手。
郑谋挥了挥手,让管家退下。
他没有像郑威那样暴怒,只是静静地看着眼前的棋盘。
棋盘上,黑白交错,犬牙差互。
“老师,您怎么看?”郑谋忽然问道。
幕僚沉吟片刻,道:“大公子那边,李德校尉也被带走了。”
“哦?”郑谋的眼睛眯了起来,“大哥的人,也被动了?”
这就奇怪了。
如果是大哥要动我,他不会用这种方式,更不会蠢到连自己的人也一起动。
如果是父亲……
父亲为何要突然同时敲打我们兄弟二人?而且是用这种近乎撕破脸的方式?
不合常理。
父亲虽然年迈,但手段一向老辣,讲究平衡。如此行事,只会逼得他们兄弟二人狗急跳墙,让朔方城大乱。
这对郑家,有什么好处?
除非……
郑谋的脑中,闪过无数个念头。
“父亲的身体,最近如何?”他看似随意地问。
幕僚道:“听闻公爷偶感风寒,正在静养。”
“静养……”郑谋咀嚼着这两个字,眼中闪过一丝精光。
这盘棋,不对劲。
有一只看不见的手,在搅动风云。
它的目的,不是帮他们兄弟任何一方,而是要……让他们互斗!让他们乱起来!
会是谁?
他想到了那个在府中几乎没有存在感的三弟,郑闲。
随即,他又自嘲地摇了摇头。
一个终日只知读书的病秧子?不可能。
他没有这个能力,更没有这个胆子。
“传令下去。”郑谋终于开口,“府中所有人,严守本分,不得外出。所有暗桩,暂停活动,转入静默。”
“大哥那边……让他去闹。”
“我倒要看看,这浑水之下,到底藏着一条什么龙,什么蛟!”
地下石室里,气氛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
郑闲看着沙盘上,代表大哥郑威的黑色旗帜,开始大规模地向代表二哥郑谋的白色旗帜移动。
两股力量,就像两头即将搏杀的凶兽,獠牙毕露。
福伯不知何时,已经站到了他的身边,苍老的脸上,带着一丝满意的微笑。
“公子请看。”
“疑心,是最好的毒药。它不需要证据,只需要一个引子,就能在人的心里生根发芽,长成参天大树。”
“大公子勇而无谋,他只会相信自己愿意相信的。”
“二公子多疑善忍,他会选择按兵不动,静观其变。”
“如此一来,大公子主动出击,二公子被动防守。一场内斗,已在弦上,不得不发。”
福伯的话,像是一把手术刀,精准地剖析着他两位兄长的人性。
郑闲感到一阵不寒而栗。
原来,从一开始,福伯就算计好了一切。
他甚至算准了自己两位兄长的性格和反应。
这盘棋,福伯下了多久?
十年?
二十年?
他看着眼前这个佝偻着背,满脸皱纹的老人,第一次感觉到一种源于骨髓的恐惧。
自己,真的能掌控这个局面吗?
还是说,自己只是福伯手中,另一枚……用起来更顺手的棋子?
就在这时,一个负责军情的侍卫,神色慌张地跑了过来,噗通一声跪倒在地。
“三……三公子!福伯!出事了!”
福伯的笑容,第一次消失了。
“讲。”
“我们去抓捕二公子麾下锐金堂堂主赵龙的时候,扑了个空!他……他不在府里,反而在东市的春风楼喝茶!”
“我们的人冲进去,被他发现了。赵龙此人,悍勇异常,当场格杀了我们两个弟兄,带着十几个心腹,抢占了春风楼,和我们的人……在街上打起来了!”
“什么?!”郑闲豁然起身。
东市!
那是朔方城最繁华的集市,人口最密集的地方!
在那里发生火并,事情的性质就全变了!
从一场秘密的清洗,变成了一场公开的叛乱!
这会动摇整个朔方城的根基,让所有人都知道,镇北公府……出大事了!
福伯的计划,环环相扣,最重要的一点,就是在悄无声息中,完成权力的更迭。
一旦事情闹大,引来城中其他势力的窥探,甚至引来朝廷的注意,后果不堪设想!
石室内的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目光齐刷刷地汇聚在郑闲身上。
福伯也看着他,眼神深邃,一言不发。
这像是一场考验。
一个计划外的,突如其来的,致命的考验。
郑闲的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跳动。
怎么办?
派人强攻?东市会变成一片火海,死伤无数,民心尽失!
派人招降?此刻的赵龙,已是亡命之徒,绝无可能投降!这只会显得他们软弱可欺!
退?
一旦退了,他们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雷霆之势,将荡然无存!
郑闲的目光,死死钉在沙盘上。
东市,春风楼,那小小的模型,此刻在他眼中,仿佛一个正在溃烂流脓的伤口。
他看到了大哥郑威移动的旗帜,看到了二哥郑谋静止的旗帜。
他还看到了,在沙盘的角落,一枚几乎被遗忘的,代表着城西大营的玄铁令旗。
城西大营,铁甲营!
那是父亲亲手打造的精锐,三千重甲步兵,人马俱铠,不属于任何一位公子,只听命于镇北公本人!
是父亲手中,最锋利,也最沉重的一把刀!
一个疯狂的念头,在他的脑海中,电光石火般闪过。
他几乎是被一种本能驱使着,抬起了手。
所有人的目光,都追随着他的手。
他手中的金令,没有指向东市,没有指向大哥或者二哥的府邸。
而是,重重地,敲在了那枚玄铁令旗之上!
“传我将令!”
他的声音,因为激动和紧张,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但吐出的每一个字,却又带着斩钉截铁的冰冷。
“命城西大营副将王忠,即刻出兵!”
“封锁东市所有街口!”
“告诉他,东市有乱党勾结瀚海妖族,图谋不轨!公爷有令,命他率铁甲营……平乱!”
此言一出,满室皆惊!
就连一直镇定自若的福伯,瞳孔也骤然收缩!
动用铁甲营?!
这是所有计划中,最坏,也最大胆的一步!
那名侍卫,已经吓得面无人色,结结巴巴地问:“公……公子……那赵龙和他的手下……”
郑闲的目光,像两把淬了毒的匕首,狠狠刺向他。
“凡持械反抗者,无论身份,无论缘由,皆为乱党!”
他停顿了一下,一字一句地,从牙缝里挤出最后几个字。
“授权……格杀勿论!”
“轰!”
这四个字,像一道惊雷,在每个人的脑海中炸响。
格杀勿论!
这不是清洗,这是战争!
是用一座城市的铁和血,来为他新生的权力,举行一场最盛大,也最残酷的加冕礼!
福伯看着郑闲,那张年轻的,甚至还带着一丝稚气的脸庞,此刻却写满了与年龄不符的疯狂与决绝。
他忽然笑了。
那笑容里,有欣慰,有惊讶,甚至还有一丝……畏惧。
他本以为,自己找了一头可以控制的幼狮。
却没想到,这头幼狮在见血之后,直接撕开了所有的伪装,露出了一头史前凶兽的獠牙。
这盘棋,开始变得……有趣了。那名侍卫几乎是连滚带爬地冲出了大厅,仿佛身后有恶鬼追赶。
郑闲依旧站在沙盘前,脊背挺得笔直,像一杆刺破苍穹的标枪。
他能感觉到福伯的视线,像探针一样,一寸寸剖析着他的灵魂。
他不能抖,不能退,甚至不能眨眼。
他刚刚点燃了一场豪赌的引信,赌上了郑家,赌上了北安城,也赌上了他自己。
他缓缓转身,迎上福伯的目光。他扯出一个笑容,天真又残忍。
“福伯,你说,大哥和二哥现在在想什么?”
福伯的喉结滚动了一下,他发现自己竟有些口干舌燥。
他看着眼前这张年轻的脸,仿佛在看一个披着人皮的怪物。
他低声回答:“大公子和二公子,或许……在骂您是个疯子。”
“疯子?”
郑闲低低地笑起来,“不,他们会以为,这是父亲的意思。他们会猜忌,会恐惧,会停止所有的小动作。因为他们不明白,一把刀,为什么会自己动起来。”
他伸出手指,轻轻拨动了一下沙盘上代表大哥郑威的旗帜,旗帜应声而倒。
“现在,棋盘干净多了。”
与此同时,城西大营。
沉重的号角声撕裂了宁静。
大地开始有节奏地颤抖。
副将王忠一身玄铁重甲,面无表情地站在高台之上。
他的面前,三千名铁甲猛士已经集结完毕,组成一个沉默而压抑的黑色方阵。
他们每个人的脸上都戴着狰狞的鬼面护甲,只露出一双双冰冷的眼睛。
“命令确认,公爷令符在此!”
王忠举起手中的金令,声音如同钢铁摩擦,“目标东市,有妖人作乱!我等职责,便是将妖孽与乱党,从这座城里,彻底抹去!”
他顿了顿,冰冷的目光扫过整个方阵。
“凡持械者,杀!凡阻拦者,杀!凡不从者,杀!”
“吼!”
三千重甲猛士用长戟重重顿地,发出一声整齐划一的巨响,滔天杀气冲天而起。
这不是军队,这是一台精密的,只为杀戮而生的战争机器。
而此刻的春风楼内,赵龙正狞笑着,将一名瑟瑟发抖的歌姬拽到身前当做肉盾。
他对着楼下高喊:“让郑威滚过来见我!不然老子每隔一刻钟就杀一个人!”
话音未落,一阵奇异的,沉重而整齐的脚步声,从街道尽头传来。那声音越来越近,越来越响,仿佛一头钢铁巨兽正在逼近,每一步都踏在所有人的心脏上。
赵龙脸上的笑容僵住了。
他手下的亡命徒们也停止了叫嚣,惊疑不定地望向街口。
下一秒,一支黑色的钢铁洪流,涌入了他们的视野。
那奇异的,沉重而整齐的脚步声,像一柄巨锤,一下,一下,砸在春风楼里每个人的心口上。
赵龙脸上的狞笑凝固了,肌肉僵硬地抽搐。
他手下的亡命徒们也收起了嚣张,一个个伸长脖子,像被掐住的鸭,惊疑不定地望向长街尽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