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于我郑家的赔偿嘛……”
郑克己眼中闪过一丝厉色,“就翻一倍,六千石!外加纹银一万两,作为我儿的汤药费!三日之内,送到我郑府!否则,我亲自去你上官那里,与他好好论一论,这长安城的法度!”
杜威眼前一黑,彻底瘫倒在地。
完了,这下全完了。
京兆府的府库就算是耗子进去都得含着眼泪出来,他上哪去弄六千石粮食和一万两白银?
这是要逼死他啊!
人群则彻底炸开了锅。
“郑家主英明!”
“多谢郑家主!多谢郑三公子!”
百姓们欢呼雀跃,他们才不管郑家讹了京兆府多少,他们只知道,自己有救了!
救命的粮食,马上就要到手了!
一时间,“郑家仁义”的呼声响彻云霄。
郑闲在铁虎的搀扶下,对着郑克己的方向,深深一揖。
“多谢父亲成全。”
他的姿态恭敬到了极点,但那低垂的眼眸里,却是一片清明与冷彻。
第一步,成了。
郑克己冷哼一声,调转马头,看都不再看郑闲一眼。
“我们走!”
他带着人,如来时一般,风驰电掣地离开了。
只是那背影,怎么看都带着几分压抑的怒火。
……
京兆府门口的风波,以一种所有人都没想到的方式落下了帷幕。
郑三公子一病成名,以一人之力撬动京兆府,为灾民夺得三千石救命粮,仁义之名传遍长安。
荥阳郑氏霸道更胜往昔,家主郑克己亲临,反手从京兆府敲诈走六千石粮食和万两白银,威势无两。
而京兆府尹杜威,则成了最大的输家,赔了粮食又折面子,沦为全城笑柄。
茶楼二层的雅间内,那个始终默默观察着一切的年轻公子,放下了手中的茶杯。
茶水,早已凉透。
“殿下,”他身后的黑衣护卫低声开口,“这个郑闲……”
“有点意思。”
年轻公子轻笑一声,修长的手指在桌面上轻轻敲击着,“本以为是只兔子,没想到是头披着兔子皮的小狼。连郑克己那样的老狐狸,都被他算计了进去。”
“他主动舍弃三千石粮食,看似吃了大亏,却赚足了名望。如今长安城谁人不知他郑三公子的‘仁义’?这名望,可比区区粮食金贵多了。”
黑衣护卫沉吟道:“他这么做,等于把郑氏本家架在了火上烤。郑克己得了利益,却失了人心。长此以往,父子离心,家族内耗……这对我们而言,是好事。”
“好事?”年轻公子摇了摇头,眼中闪烁着异样的光芒,“不,这恰恰是最大的坏事。”
“为何?”护卫不解。
“因为,我从他身上,看到了一种比郑克己的霸道更可怕的东西。”年轻公子站起身,走到窗边,望着楼下渐渐散去的人群。
“郑克己的霸道,是世家门阀的霸道,根植于权势,是柄双刃剑,伤人也伤己。而郑闲……”
他顿了顿,声音里带着一丝感慨,一丝凝重。
“他想驾驭的,是人心。”
“人心如水,能载舟,亦能覆舟。郑克己玩的是势,而这个郑闲,想玩的是道。”
“他今日能用民心逼迫京兆府,明日就能用民心裹挟朝堂。这种人,要么成为国之栋梁,要么……成为心腹大患。”
年轻公子的目光落在远处郑闲那略显单薄的背影上。
“派人盯紧他。我要知道他的一举一动,他见的每一个人,说的每一句话。”
“是,殿下。”
……
另一边,郑闲在百姓们的簇拥和感激声中,终于“支撑不住”,由铁虎护送着,上了一辆早已备好的马车。
车帘放下的瞬间,他脸上所有的虚弱、委屈、恭顺,都消失得无影无踪。
他靠在软垫上,面色平静,眼神深邃,仿佛刚才那个在生死边缘徘徊、与父亲据理力争的孝子,只是一个拙劣的幻影。
“公子,高!”铁虎放下车帘,回头冲着郑闲比了个大拇指,脸上满是兴奋和崇拜,“您这一手,真是绝了!把那老家伙的脸都气绿了!”
他口中的“老家伙”,自然是指郑克己。
郑闲淡淡一笑,从车厢的暗格里取出一个水囊,喝了一口。
“他不是气,是怕。”
“怕?”铁虎挠了挠头,不解,“他怕什么?他今天可是大获全胜啊!白得了那么多粮食和银子。”
“他怕的是,一个不受控制的棋子。”郑闲放下水囊,声音里带着一丝嘲弄,“在他眼里,我这个庶子,就该安安分分地待在角落里,要么当个废物,要么当个工具。可今天,我这件‘工具’,不但自己动了起来,还反过来利用了他这个‘主人’。”
“他当然会怕。”
铁虎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那……公子,咱们现在去哪?回府吗?”
“回府?”郑闲挑了挑眉,“回去等着他给我穿小鞋,还是等着他把我关起来?”
“那我们?”
“去城外。”郑闲的眼中闪过一抹精光,“戏台子已经搭好了,观众也已经就位了。我这个主角,怎么能不到场呢?”
“去城外施粥棚?”铁虎眼睛一亮,“公子您是要亲自去发粮食?这下,您的名声可就……”
“名声只是副产品。”郑闲打断了他,“我要的,是人。”
“人?”
“对,人。”郑闲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街景,缓缓说道,“三千石粮食,省着点吃,能救活几千人。这几千个从鬼门关被我拉回来的人,你说,他们以后会听谁的?”
铁虎倒吸一口气,他感觉自己后背的汗毛都竖起来了。
他看着自家公子平静的侧脸,第一次感觉到了一种发自心底的敬畏。
公子图谋的,从来不是钱,不是粮,甚至不是那虚无缥缈的名声。
他要的,是这长安城里,成千上万颗忠心耿耿的人心!
马车一路向着城外驶去。
而此刻的郑家府邸,书房内。
“啪!”
一只上好的青瓷茶杯被狠狠摔在地上,四分五裂。
郑克己胸膛剧烈起伏,脸上的肌肉因为愤怒而微微抽搐。
“逆子!真是个逆子!”
他来回踱着步,像一头被困在笼中的猛兽。
“家主息怒。”一旁侍立的老管家连忙躬身劝道。
“息怒?我怎么息怒!”郑克己猛地停下脚步,指着门口的方向,“你看到了吗?他看我的眼神!那不是儿子看父亲的眼神!那是看一个对手,一个踏脚石!”
“他利用我!他利用郑家的威势,去成全他自己的名声!他把我当成了什么?把他老子当猴耍吗?”
老管家沉默不语。今天发生的事,他也都看在眼里。三公子那番操作,确实是……滴水不漏,又狠又准。
郑克己发泄一通后,似乎也冷静了一些。他坐回太师椅,端起另一杯茶,却发现手抖得厉害。
“你说,我是不是养虎为患了?”他声音沙哑地问。
老管家犹豫了一下,低声道:“三公子他……毕竟是郑家的血脉。他得了名望,对家族而言,也并非全是坏事。”
“坏就坏在他这名望,是从我身上,从本家的身上撕下去的!”郑克己一拳砸在桌子上,“他这是在挖本家的根基,去肥他自己的田!”
“他那个死去的娘,就是个不安分的。现在看来,他是随了他娘的根!”
书房里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许久,郑克己才再次开口,声音已经恢复了平时的冷硬。
“派人去城外盯着。我倒要看看,他拿到我给他挣来的名望之后,还想玩出什么花样来。”
“另外,”他眼中寒意更盛,“去查一查,他最近都和什么人来往。我不信,凭他一个人,能想出这么周密的计划。他背后,一定还有人!”
“是,家主。”老管家领命,悄然退下。
空旷的书房里,只剩下郑克己一人。他看着窗外,天色渐晚,一抹残阳如血,染红了半边天。
“郑闲……”
他缓缓念着这个名字,仿佛要将它嚼碎在齿间。长安城外,乱葬岗。
这里名为岗,实则是一片广阔的洼地。战争、饥荒,让这里成了无主尸骨的终点,也成了活不下去的人们苟延残喘的起点。
一股混杂着腐烂、酸臭和绝望的气味扑面而来,浓郁得几乎能将人的口鼻糊住,让铁虎这样见惯了血腥的汉子都忍不住皱紧了眉头。
到处都是窝棚,用破布、烂泥、甚至是垃圾搭建而成。麻木、呆滞的眼睛从窝棚的缝隙里望出来,像是一群躲在暗处的孤狼,警惕、贪婪,又带着深入骨髓的恐惧。
“公子……这里……”铁虎的声音有些干涩。他想说这里不是人待的地方,但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郑闲却仿佛没有闻到那股恶臭,他的目光扫过一张张菜色浮肿的脸,扫过那些瘦得只剩骨架、却依旧死死护住怀里孩子的妇人,扫过那些眼中只剩下野兽般本能的男人。
他的眼神平静得可怕。
“卸粮。”
两个字,轻飘飘的,却像一块巨石砸入死水。
“哗啦!”
第一袋粮食被划开,金黄的粟米倾泻而出,在昏暗的天色下,亮得晃眼。
那一瞬间,所有麻木的眼睛都活了过来!
贪婪、渴望、疯狂……无数种情绪在这些眼睛里炸开。空气仿佛凝固了,下一秒,就是山崩地裂。
“抢啊!”
不知是谁吼了一嗓子,人群像被点燃的火药桶,轰然炸开。
数十上百个身影从窝棚里猛扑出来,他们没有理智,没有章法,只有一个念头——粮食!
“保护公子!”铁虎脸色剧变,抽出腰刀,和其他几个护卫立刻将郑闲护在中间。
他们面对的不是军队,却比军队更可怕。这是一群被饥饿逼疯了的野兽。
郑闲却一动不动。
他只是静静地看着。
他看着一个老者被推倒在地,还没来得及爬起,就被无数双脚踩过。他看着一个妇人尖叫着想护住身前的孩子,却被更强壮的男人一脚踹开。他看着人们为了抢夺一把米,用指甲、用牙齿,疯狂地撕咬对方。
混乱,血腥,丑陋。
这就是人性最赤裸的一面。
铁虎心惊肉跳,他看到公子的嘴角,竟然微微向上扬了一下。
那不是嘲讽,也不是冷酷,而是一种……找到了答案的释然。
“铁虎。”郑闲开口了,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每个护卫耳中,“鸣锣。”
“公子?”
“我说,鸣锣!”
“是!”
铁-虎不敢再问,从马车上取下一面铜锣,用尽全力狠狠敲下!
“铛——!”
一声刺耳的巨响,盖过了所有的嘶吼和哭喊。
混乱的人群动作一滞。
“铛——!铛——!铛——!”
铜锣声一声比一声响,一声比一声急,像是一记记重锤,狠狠敲在每个人的心口。
人群慢慢安静下来,所有人都望向声音的源头,望向那个站在马车上,被护卫围在中间的年轻公子。
郑闲的目光缓缓扫过每一个人。
被他看到的人,都下意识地避开了视线。刚才的疯狂和丑态,在这一刻似乎又被理智压了下去。
“想活命吗?”郑闲开口了,声音清朗,传遍了整个洼地。
没人回答。但所有人的眼睛都死死盯着他。
“想让你们的家人,你们的孩子,活下去吗?”
人群中开始出现骚动,一些抱着孩子的妇人,眼中重新燃起了微弱的光。
“我叫郑闲。”郑闲继续说道,“我带来了粮食,三千石。足够你们所有人,吃上一个月。”
“哗——”
人群彻底沸腾了!
三千石!吃一个月!
这是他们想都不敢想的天文数字!
“但是!”郑闲话锋一转,声音陡然变得严厉,“我的粮食,不给畜生吃。”
刚才还喧闹的人群,瞬间安静下来。
“刚才,为了抢一把米,你们踩死了老人,踹开了孩子,像狗一样撕咬。”郑闲的眼神冰冷如刀,“你们觉得,你们配吃我的粮食吗?”
死一般的寂静。
许多人羞愧地低下了头。
“我的粮食,只给‘人’吃。”
“从现在开始,立规矩。”
郑闲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