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粗糙,带着死亡气息的岩石地面,在拖行的右腿下,在支撑的左脚下,在陆沉舟踉跄却固执的步伐下,缓慢地、令人心碎地向后移动。每一次摩擦,都像是有无数把钝刀,反复刮擦着顾微微早已失去知觉、却又在每一次拖拽中传来钻心剧痛的右脚踝。她的大部分重量,都倚靠在陆沉舟紧握着她左手的、那只冰冷而有力的手上,以及他勉强支撑、却同样摇摇欲坠的身体上。
前行,变成了一场沉默的、与疼痛、虚弱和脚下这片狰狞废墟的残酷角力。没有言语,只有沉重破碎、带着血腥味的喘息,在两人之间交织,是这死寂空间中除了远处岩石不安的“嘎吱”声外,唯一证明他们还活着的声响。
陆沉舟走得很慢,每一步都迈得异常艰难。他左手死死按着肋下,但顾微微能透过两人相握的手,感觉到他全身肌肉因为剧痛而无法抑制的、细微的颤抖。他右手的伤似乎更重,几乎无法使力,只是本能地、紧紧握着她的手,仿佛那是连接他和这个世界、或者说,连接他和她之间,最后一根脆弱的锚链。他的背微微佝偻,额前被血污黏住的碎发下,冷汗混合着血水,不断滑过他紧绷的下颌线,滴落在破烂的作战服前襟上。
他几乎从不回头看她,只是用那双即使在昏暗光线下也异常锐利的眼睛,死死盯着前方,在错综复杂、随时可能再次崩塌的岩石迷宫和金属残骸中,寻找着一条可能存在的、通往“生”的缝隙。他的判断异常果断,有时会突然停下,侧耳倾听片刻,然后改变方向,绕开一片看起来就极不稳定的乱石堆;有时又会毫不犹豫地,拖着她踏过一片湿滑、可能隐藏着尖锐金属的积水洼。
顾微微没有问他要带她去哪里,也没有力气问。她只是被动地、机械地跟随着他的牵引,将所有残存的意志力,都用在对抗身体的剧痛、眩晕,和保持那一点点可怜的、跟上他步伐的力气上。她的目光,大部分时间都低垂着,看着自己那只被陆沉舟紧紧握住、同样布满血污和伤口的手,看着脚下不断掠过的、象征着毁灭的碎石和焦痕。
偶尔,她会抬起头,目光掠过陆沉舟那因为伤痛和专注而显得异常冷硬、却也因此而莫名……不那么陌生的侧脸轮廓。这个男人,曾经是她噩梦的源头,是利用和欺骗的化身,是带来无尽恐惧和禁锢的冰冷符号。可此刻,在这片刚刚埋葬了一切野心和秘密、象征着终极终结的废墟里,这个满身是血、伤痕累累、却依旧固执地拖着她前行、为她挡开头顶可能坠落的碎石、甚至在跨越一处较宽裂缝时,几乎是用身体作为桥梁、让她踩着自己尚能支撑的左腿过去的男人……还是那个她认知中的陆沉舟吗?
恨意,并未消失。它像一块冰冷的巨石,沉沉地压在心口。但在这巨石之下,有什么东西,正在这无声的、近乎相依为命的跋涉中,悄然松动、龟裂。是疑惑?是不解?还是一种……连她自己都感到恐惧的、近乎本能的依赖?
不,不能依赖。顾微微在心中狠狠地告诫自己。这或许只是他为了某个尚未显露的目的,又一次的算计,又一次的“保护性”控制。在弄清楚他为何会出现在这里,为何还活着,以及他真正的意图之前,她绝不能放下警惕。
可是,身体却无法控制地,越来越依赖那只紧握的手,和那道虽然摇晃、却始终挡在前方的背影。寒冷,疼痛,失血,让她残存的体温和力量,都在飞速流逝。如果没有他,她恐怕早已倒在这冰冷的废墟中,成为一具逐渐僵硬的尸体。
“这边。” 陆沉舟嘶哑的声音忽然响起,打破了漫长的沉默。他停下脚步,微微侧身,示意她看向左前方。
那里,在堆积如山的乱石和扭曲金属后面,隐约可见一个更加黑暗、但似乎有气流明显增强的、狭窄的裂缝。裂缝边缘,有新鲜的、水流冲刷过的痕迹,还挂着几缕湿滑的水生苔藓。空气里那股浓重的焦糊和粉尘气味,在这里似乎也被一股更清晰的、带着河水泥土腥味的、冰冷潮湿的气流冲淡了一些。
是通往地表的通道?还是另一条地下暗河?
“可能有出口,或者……通往更靠近水源的地方。”陆沉舟低声说,语气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断定,但喘息声暴露了他的虚弱,“水能带出空气,也可能……冲刷出通往外面的路。进去看看。跟紧,里面可能更窄。”
他没有征求她的同意,只是紧了紧握着她的手,然后率先弯下腰,用还能活动的左臂拨开垂挂的苔藓,侧身,小心翼翼地向那条黑暗的裂缝中钻去。他的动作因为肋下的伤而显得异常僵硬缓慢,但他没有犹豫。
顾微微看着那黑黢黢的、仿佛巨兽咽喉的裂缝入口,心脏不受控制地收紧。里面是什么?未知。危险。但留在这里,同样是死。
她深吸一口带着水汽的、冰冷的空气,压下心头的恐惧,用尽力气,学着他的样子,弯下腰,拖着残腿,被他牵引着,也钻进了那片更加浓郁的黑暗之中。
裂缝内部,果然比外面更加狭窄、低矮,有些地方甚至需要完全匍匐才能通过。脚下是湿滑的、长满滑腻苔藓的岩石,头顶是犬牙交错的、随时可能刮伤头脸的岩锥。空气冰冷刺骨,水汽浓重,能听到清晰的、潺潺的流水声,似乎就在脚下或旁边不远。黑暗几乎吞噬了一切,只有从裂缝入口透进来的、极其微弱的、被折射了无数次后的惨淡天光(如果还能称之为天光的话),勉强勾勒出前方陆沉舟模糊的、几乎与黑暗融为一体的轮廓。
陆沉舟走得更慢了,也更加谨慎。他几乎是摸索着前进,每走一步,都要用脚尖试探脚下的虚实,同时侧耳倾听着水声和岩层结构的声音。他依旧紧握着她的手,力道甚至比在外面时更大了一些,仿佛怕她在这绝对的黑暗中迷失或滑倒。
寂静,在狭窄黑暗的通道中,被无限放大。只有两人压抑的呼吸,衣料摩擦岩石的窸窣声,脚下淌过浅水的哗啦声,以及那永恒流淌的、不知源头的地下水流声,交织成一曲幽闭而压抑的、通往未知的进行曲。
就在他们转过一个近乎直角的弯道,前方的水声骤然变大,似乎进入了一个稍微开阔些的、有地下暗河流经的洞腔时,走在前面的陆沉舟,身体忽然猛地一晃!
“小心!” 他低喝一声,不是对她,更像是警告自己。同时,他握着她的手,猛地向后一带,用自己的身体,挡住了前方!
“哗啦——!”
一阵更大的水花溅起声,伴随着陆沉舟压抑不住的、一声短促的闷哼。
顾微微被他带得一个趔趄,撞在他背上,鼻尖瞬间充斥了他身上浓烈的血腥味和湿冷的潮气。她稳住身形,心脏狂跳,惊疑不定地向前看去。
借着水波反射的、不知从何处透下的、极其微弱的、仿佛月光般的清冷光线,她勉强看清了眼前的情景。
他们似乎来到了一个被地下暗河侵蚀出的、不大的洞腔。暗河在这里变得稍宽,水流湍急,在岩石上冲刷出哗哗的声响。而陆沉舟刚才的踉跄,是因为他踩到了水边一块长满青苔、异常湿滑的卵石,差点滑倒。但他硬生生用受伤的右腿(?)和左手撑住了旁边一块突出的岩石,稳住了身体,代价是肋下的伤口似乎被狠狠牵扯,鲜血瞬间将按在那里的布料浸透,滴落在地面的浅水中,晕开暗红色的痕迹。
他背对着她,身体因为剧痛而微微颤抖,扶着岩石的手,指节捏得发白。他没有立刻动弹,只是低着头,剧烈地喘息着,似乎在对抗着那阵突如其来的、几乎让他晕厥的剧痛。
顾微微站在他身后,看着他那因为忍耐痛苦而微微弓起的、颤抖的背影,看着他脚下水中缓缓晕开的血色,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闷痛得几乎无法呼吸。恨意,怀疑,恐惧,在此刻,都被一种更直接、更原始的、对生命流逝的惊惧所取代。
他伤得很重。比她想象的,可能还要重。他能支撑到现在,本身就是一个奇迹。而此刻,这个奇迹,似乎随时可能在这黑暗冰冷的地下水中,彻底熄灭。
“……你怎么样?” 她听到自己嘶哑的声音,在哗哗的水声中响起,轻得几乎听不见。
陆沉舟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了一下。他没有回头,只是喘息了片刻,才用更加嘶哑、几乎破碎的声音,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没事。继续走。”
他说着,试图直起身,继续前进。但身体刚刚离开岩石的支撑,就是一个剧烈的摇晃,差点再次摔倒。
顾微微几乎是下意识地,上前一步,用自己尚且能动的左手,扶住了他那只没有按着伤口、但也在微微颤抖的左臂。
肌肤相触的瞬间,两人都几不可察地颤抖了一下。他的手冰冷,她的同样。但这一刻,不再是单纯的拖拽,而是一种……笨拙的、互相的搀扶。
陆沉舟猛地转过头,看向她。黑暗中,他的眼睛亮得惊人,里面翻涌着她看不懂的、极其复杂的情绪,惊讶,抗拒,一丝狼狈,或许……还有别的。但最终,他只是深深地看了她一眼,没有推开她的手,也没有说话,只是重新调整了一下呼吸,然后,借着她的搀扶,重新站稳了身体。
“前面……水声更大,可能有出口,或者瀑布。” 他重新看向前方的黑暗,声音依旧嘶哑,但似乎多了一丝什么,“扶稳。水边……滑。”
这一次,他不再仅仅是拖着她,而是稍稍放慢了一点速度,将一部分重心,分担在了她搀扶的手臂上。两人互相支撑着,小心翼翼地,沿着湍急冰冷的地下暗河边缘,继续向水流的下游方向,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去。
水流声越来越大,空气中水汽也愈发浓重,甚至能感觉到冰冷的水珠溅到脸上。前方,隐约有不同于岩石和水流反光的、更加明亮、更加不稳定的光斑在闪烁、晃动。
是出口吗?还是仅仅是地下河某个落差形成的水潭折射?
就在他们即将接近那光斑闪烁处,顾微微因为全神贯注脚下和搀扶陆沉舟,而稍稍放松了对周围黑暗的警惕时——
“咔嚓!”
一声极其轻微、但在此刻静谧水声中异常清晰的、类似枯枝断裂,又像是某种精密器械轻微运作的声音,突然从他们头顶斜上方的岩壁阴影中传来!
不是岩石自然掉落的声音!是人为的!或者说,是机械的!
顾微微的心脏骤停!陆沉舟的反应比她更快,几乎在声音响起的瞬间,他已经猛地将搀扶着他的顾微微往自己身后一拽,同时身体强行扭转,用自己受伤的、但勉强还能动的左臂,护在了她身前,右手(受伤的)也下意识地抬起,做出了一个防御或者说拔枪(但他身上显然已无武器)的动作!
然而,预想中的攻击或陷阱并未立刻触发。
只有一道微弱、但稳定的、淡蓝色的光束,如同舞台追光,无声地、精准地,从他们头顶斜上方的岩壁缝隙中射下,不偏不倚,正好笼罩在了陆沉舟和被他护在身后的顾微微身上。
不是自然光。是某种设备的照明光束。
紧接着,一个平静、温和、带着一丝电子合成质感、但明显是经过伪装的、难以分辨男女和年龄的声音,用标准的、略带英伦口音的英语,从那光束来源的阴影中,清晰地传了下来:
“晚上好,陆组长。还有……顾小姐。真是一次令人印象深刻的……地心之旅。看来,‘共鸣核心’的告别仪式,相当……隆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