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屋内，昏黄的烛光在穿堂而入的风中摇曳，将两人对峙的身影投射在斑驳的墙壁上，拉扯出扭曲而破碎的轮廓。陆沉舟站在窗前，像一尊凝固的雕像，隔绝了窗外越来越猖獗的暴雨，也隔绝了身后顾微微那几乎要将他后背灼穿的、交织着惊惧、愤怒和难以置信的目光。他从未像此刻这般，感觉那目光如此沉重，几乎要压弯他绷直的脊梁。
顾微微蜷缩在门边的阴影里，身体因寒冷和后怕而微微发抖，但更冷的是她的心。陆沉舟那句“我并非你看到的，只是顾氏的陆沉舟”像一把淬了冰的凿子，狠狠敲碎了她对这个世界、对这个男人的所有认知。他不是顾氏那个冷酷但至少“正常”的高管，他是一个会被人用棍棒追杀、身手利落得不像商人、还知道这种偏僻藏身之处的……什么人？特工？罪犯？还是别的什么更可怕的存在？
“你到底是谁？” 她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嘶哑而破碎，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喉咙里硬挤出来的，“那些人……为什么要杀你？和你……和我有关吗？”
陆沉舟背对着她，望着窗外被暴雨鞭挞的黑暗，没有立刻回答。雨水猛烈地敲打着玻璃，发出密集的、令人心悸的声响，仿佛随时要将这间摇摇欲坠的木屋吞噬。沉默在狭小的空间里蔓延，比窗外的雷声更让人窒息。
就在顾微微以为他不会回答，或者说，又要用“为你好”来搪塞时，他忽然开口了。声音很沉，很稳，却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几乎难以察觉的疲惫。
“周子轩的‘晟峰资本’，不只是风投。”他缓缓说道，没有转身，“它背后有境外复杂资本，甚至涉及情报网络。他们盯上的，不仅是顾氏的技术，还有通过顾氏可能接触到的、更高层面的东西。”
顾微微的心脏猛地一缩。更高层面的东西？她想起那份指向顾氏技术中心的匿名快递，想起“夜枭”提到的、权限极高的Ip段……
“李强只是被推出来的棋子，他挪用的资金，大部分流向了周子轩控制的离岸账户，用来收买内线，窃取情报，甚至……进行非法技术转移。”陆沉舟继续道，语气平淡得像在陈述一份商业报告，但内容却惊心动魄，“‘灵思’事件，是他们的一次试探，也是一次栽赃。目标是你，通过打击你来动摇顾氏，更深层的目的，是试探‘晨曦’平台的安全边界，以及……我。”
“你？”顾微微下意识地重复，大脑一片混乱。
陆沉舟终于转过身，烛光在他脸上投下明暗交错的光影，让他冷硬的轮廓显得更加深邃莫测。他看着她，目光幽深如古井：“顾微微，有些事，我现在不能告诉你全部。你只需要知道，我所在的……部门，很早就在调查周子轩及其背后的网络。顾氏，是他们渗透的重要目标之一。而我，是奉命潜伏调查的负责人。”
奉命？潜伏？部门？顾微微彻底懵了。她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发不出任何声音。陆沉舟……是卧底？为国家工作？这简直像天方夜谭！可如果不是，如何解释他今天的身手？如何解释他面对追杀时的冷静和反击？如何解释他对周子轩和李强事件的了解深度远超一个普通商人？
“所以……”顾微微的声音颤抖得厉害，“所以之前你对李强……对我……那些……”她想问，那些冷漠，那些刁难，那些看似不近人情的打压，难道都是演给周子轩看的戏？为了保护她？还是……为了任务？
“一部分是。”陆沉舟没有否认，他走近几步，在离她几步远的地方停下，烛光映亮了他眼中翻涌的复杂情绪，“周子轩一直在试探，试图确认你的身份和作用，也试图通过你，来试探我的反应和底线。我必须表现得与你……保持距离，甚至对立，才能让他放松警惕，才能更好地保护你和顾氏，也才能将隐藏在暗处的蛇引出来。”
保护？顾微微想笑，却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表情。那种被排斥、被否定、被伤得体无完肤的感觉，是保护？那种将她置于风口浪尖、让她独自面对流言蜚语和恶意揣测，是保护？他口中的“保护”，为何如此冰冷，如此残忍？
“那婚约呢？”她抬起泪眼，死死盯着他，声音里带着压抑不住的哽咽和尖锐的讽刺，“那场可笑的、单方面宣布的婚约，也是你‘保护’计划的一部分？为了让我更像个无足轻重、可以被你随意摆布的棋子？还是为了向周子轩证明，我毫无价值，不值得他再费心？”
陆沉舟的瞳孔猛地收缩，下颌线绷得死紧，喉结剧烈地滚动了一下。他看着她苍白脸上滑落的泪珠，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疼得他几乎窒息。他想伸手擦去她的眼泪，想告诉她不是那样的，可话到嘴边，却变成了更冰冷的现实。
“是。”他听到自己嘶哑的声音，平静得可怕，“也是计划的一部分。一个合理的、足以转移部分注意力的……身份掩护。也能在一定程度内，限制周子轩对你的一些动作。” 他顿了顿，补充道，声音更低，“而且……当时的情况，我需要一个能合理解释我过度关注你、又不引起怀疑的理由。周子轩已经开始怀疑了。”
过度关注？顾微微的心像是被狠狠捅了一刀。原来，那些她曾以为是特殊、是悸动的瞬间，那些她曾试图捕捉的、他眼中一闪而过的暖意，那些她曾为之痛苦、为之挣扎的暧昧与伤害，都只是“计划的一部分”？只是“身份掩护”和“合理理由”？
巨大的荒谬感和灭顶的绝望将她淹没。她感觉自己像个彻头彻尾的笑话，像个被他精心操控、在舞台上卖力演出却不知剧本的小丑。她所有的痛苦、纠结、不舍，在他眼里，都只是任务需要，都只是……演给敌人看的戏码？
“哈……哈哈……”她低低地笑了起来，笑声破碎，带着浓重的哭腔，“陆沉舟，你真是……好一个为国为民的卧底啊。为了你的任务，为了你的‘大义’，你就可以理所当然地欺骗我、利用我、伤害我，把我的人生搅得天翻地覆，把我当成你棋盘上的一颗棋子，随意摆布，是吗？”
她猛地抬起头，泪水汹涌而出，眼神却像淬了冰的刀子，狠狠刺向他：“那你告诉我，今天这场追杀，是不是也是你计划的一部分？是不是你故意把我引到这里，好让你的‘敌人’上钩？用我做饵，陆组长？陆长官？！”
“不是！”陆沉舟终于失态，低吼出声，一步跨上前，猛地抓住她的肩膀，力道大得让她痛呼出声。他眼中翻滚着骇人的风暴，是愤怒，是痛楚，是某种几乎要破笼而出的、深沉到极致的情感，“顾微微！你看着我！我承认，我骗了你，利用了你，我用最糟糕的方式把你卷了进来！这是我的错！我罪该万死！”
他死死盯着她泪流满面的脸，声音因激动而颤抖，却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不容置疑的力量：“但我从未想过要伤害你！更不可能用你的安全去冒险！今天的事是意外！是周子轩那边察觉到了什么，狗急跳墙！我得到消息赶过来，就是为了带你离开这里！保护你！”
“保护我？”顾微微用力挣扎，却挣不开他铁钳般的手，只能红着眼睛嘶喊，“你的保护就是把我蒙在鼓里，让我像个傻子一样被你耍得团团转？就是让我在毫不知情的情况下，成为你和周子轩斗法的靶子？就是让我在差点被人打死的时候，还要感激你的‘救命之恩’？陆沉舟，你的保护，我承受不起！我也……不稀罕！”
最后几个字，她几乎是吼出来的，用尽了全身的力气，也抽干了她最后一丝支撑。她停止了挣扎，身体软了下来，只是用那双盈满泪水、却燃烧着愤怒和绝望火焰的眼睛，死死地瞪着他。
陆沉舟被她眼中那毫不掩饰的恨意和疏离刺得心脏剧痛。他猛地松开了手，像是被烫到一般，向后退了一步。他看着她踉跄着扶住墙壁才站稳，看着她脸上清晰的泪痕和红肿的眼眶，看着她那副仿佛被全世界遗弃的、破碎又倔强的样子，一股灭顶的恐慌和懊悔几乎要将他吞噬。
他错了。大错特错。他以为将她置于“无知”的状态是对她最好的保护，以为用冷漠和距离能将她隔绝在危险之外。可他忘了，她不是温室里的花朵，她是一个有思想、有感情、会痛会恨的人。他自以为是的“保护”，恰恰成了伤她最深的利刃。
“对不起……”他听到自己嘶哑的声音，干涩得仿佛从砂纸中磨出。这句迟来的道歉，在如此沉重的伤害面前，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顾微微别开脸，不再看他，只是抬手，用力抹去脸上的泪水，声音冷得像冰：“收起你的道歉，陆沉舟。我不需要。我只问你一件事，”她转回头，目光锐利如刀，“那个匿名快递，是不是你？”
陆沉舟身体几不可察地僵了一下，他沉默了几秒，在顾微微几乎要以为他又要回避时，缓缓点了点头：“是。”
虽然早有猜测，但亲耳听到他承认，顾微微的心还是猛地一沉，随即是更深的寒意。果然是他。自导自演的一出好戏。先纵容李强诬陷，再递刀让她反击，既清理了内部隐患，又在她面前扮演了“暗中相助”的角色，让她……让她差点对他心存感激，甚至……
她闭了闭眼，将最后一丝软弱的情绪狠狠压下去。
“还有，”她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问出最关键的问题，“‘夜枭’，是不是也是你的人？”
这一次，陆沉舟的沉默更久。窗外的雷声滚滚，狂风骤雨仿佛要掀翻屋顶。良久，他才低声道：“不是。”
顾微微的心猛地一揪。不是？那“夜枭”是谁？那个在她最无助时提供线索、指引她逃离的神秘人，如果不是陆沉舟安排的，又会是谁？是敌是友？
“我不知道‘夜枭’是谁。”陆沉舟看着她骤然变色的脸，补充道，眉头紧锁，“但我可以肯定，他或她，对我们的行动……至少对你，没有恶意。甚至，在某种程度上，在帮我们。我查过，但线索很干净，对方是高手。”
又一个谜团。顾微微感觉脑袋快要炸开。她以为陆沉舟的坦白能揭开迷雾，却没想到，迷雾之后是更深的、更复杂的黑暗丛林。
“顾微微，”陆沉舟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一种近乎恳切的凝重，“我知道现在说这些，你很难相信。但我请求你，相信我最后一次。周子轩背后的势力比我们想象的要庞大、要危险。他们已经注意到了你，今天的事就是证明。陵水不安全了，你必须立刻离开，回到b市，回到你父亲身边，那里有更严密的保护。这里的一切，交给我来处理。”
“交给你处理？”顾微微惨然一笑，“怎么处理？继续把我当棋子？继续用你的方式‘保护’我？陆沉舟，我已经被你骗得够惨了。我凭什么还要相信你？”
陆沉舟看着她眼中毫不掩饰的嘲讽和决绝，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揉捏，痛得他几乎无法呼吸。他知道，他已经彻底失去了她的信任。不，或许，他从未真正拥有过。他那些自以为是的安排和隐瞒，早已将两人之间本就脆弱的纽带，斩得粉碎。
“就凭这个。”他忽然伸出手，摊开掌心。掌心躺着一枚小小的、不起眼的银色徽章，样式古朴，上面刻着繁复的纹路和一个顾微微看不懂的缩写。在昏暗的烛光下，徽章泛着冷冽而威严的光泽。
“这是我的身份证明。”陆沉舟的声音很低，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属于另一个世界的肃杀，“有些事，涉及国家安全，我无法向你透露更多。但你父亲知道一部分。你可以不相信我，但你应该相信你的父亲，相信他为你做的选择。”
顾微微的目光落在那枚徽章上，瞳孔骤缩。父亲……知道？所以，父亲之前那些含糊其辞的提醒，那些欲言又止的担忧，都是因为这个？所以，陆沉舟进入顾氏，从一开始就不是偶然？所谓的“栽培”，所谓的“器重”，甚至可能……所谓的婚约，都带着更深层的目的？
这个认知，像最后一根稻草，压垮了她心中最后一点侥幸。原来，从始至终，她都被蒙在鼓里，活在一个由别人精心编织的、充满谎言和算计的剧本里。而她，还曾傻傻地以为，自己可以掌控命运，可以靠努力赢得尊重和……爱。
真是……可笑至极。
她缓缓地、缓缓地后退了一步，拉开了与陆沉舟的距离，也拉开了与那个充满谎言和阴谋的世界的距离。她的脸上不再有愤怒，不再有泪水，只剩下一片死水般的平静，平静得让人心寒。
“好，我走。”她听到自己平静得近乎诡异的声音，“陆沉舟，不，或许我该叫你别的什么。从今以后，你我桥归桥，路归路。你的任务，你的国家大义，都与我无关。我只想过回普通人的生活。请你，和你背后的一切，离我远点。”
说完，她不再看他，转身，拉开门，头也不回地冲进了外面狂暴的风雨之中。冰冷的雨水瞬间将她浇透，却浇不灭她心底那一片冰冷的死灰。
陆沉舟僵在原地，看着她决绝离去的、单薄而倔强的背影消失在雨幕中，手中的徽章几乎要被他捏碎。他想追上去，想将她拉回来，想告诉她不是这样的，想说他隐瞒身份是迫不得已，说他后来的动心是真的，说他此刻的心痛和恐慌也是真的……
可他动弹不得。喉咙像是被什么堵住，发不出任何声音。他只能眼睁睁看着她离开，像一只挣脱了牢笼、却可能飞向更危险风暴的鸟儿。
风雨声中，似乎传来她压抑的、破碎的呜咽，又或许，只是他恍惚中的错觉。
他猛地一拳砸在旁边的木桌上，老旧的书桌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蜡烛被震倒，滚落在地，瞬间熄灭。木屋陷入一片黑暗，只有窗外闪电偶尔划破夜空，照亮他苍白如纸、写满痛苦和绝望的脸。
他输了。输得一败涂地。不是输给周子轩，不是输给任务，而是输给了他自己那可笑的、自以为是的“保护”，输给了她眼中那彻底熄灭的光芒。
而木屋外，暴雨如注，仿佛要洗刷尽这世间所有的谎言、背叛和……那刚刚萌芽、便已凋零的、不合时宜的心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