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林城煤炭集团到开发区,车程不过二十分钟,却仿佛穿越了两个时代。
当车驶入开发区大门时,钟小艾下意识地摇下车窗。空气中没有了煤尘的味道,取而代之的是初秋草木的清新气息。
道路宽阔平整,两侧是整齐的太阳能路灯,这些路灯在白天吸收太阳能,夜晚自动亮起,是开发区绿色智慧园区的标志之一。
“市长,前面就是开发区管委会。”司机老陈在林城开了二十年车,对这里熟得很。
“李达康书记在的时候,这儿还是一片塌陷区,到处是水坑和裂缝。现在……啧啧,完全变样了。”
钟小艾望向窗外。现代化的标准厂房鳞次栉比,玻璃幕墙在阳光下反射着耀眼的光。
厂区之间的绿化带里,银杏树已经开始泛黄,草坪修剪得整整齐齐。
“去林城之光看看。”钟小艾说。
那是开发区最大的光伏企业,也是李达康当年重点引进的项目。
林城之光新能源科技有限公司的厂区占地两百亩,六栋白色厂房呈花瓣状分布,中央是一个人工湿地景观。门口矗立的电子显示屏上滚动着实时数据:今日发电量、碳减排量、园区能耗……
钟小艾没有通知企业,让车停在门口,自己步行进入。
保安上前询问,她出示了工作证。
“市、市长?”年轻的保安显然没见过这阵势,有些慌张,“我这就通知董事长……”
“不用,我就是随便看看。”钟小艾摆摆手。
“你们忙你们的。”
她沿着厂区道路慢慢走着。厂房里传来机器低沉的嗡鸣声,但整体环境安静整洁。几个工程师模样的年轻人边走边讨论着什么转换效率、pERc技术。
在第三厂房外,钟小艾遇到了一个正在抽烟的中年男人。他穿着蓝色工装,胸前别着林城之光的工牌,但神色间有种与周围环境格格不入的疲惫。
“师傅,在这儿工作多久了?”钟小艾走过去。
男人看了她一眼,没认出是市长:“三年了。你是新来的?”
钟小艾笑了笑:“算是吧。这儿工作怎么样?”
“比矿上好。”男人深吸一口烟。
“起码不用下井,安全,干净。就是工资不高,三千多,比不上我在矿上那会儿。”
“您以前是矿上的?”
“林煤三矿,干了二十年。”男人弹了弹烟灰说道。
“后来矿上不行了,买断工龄,拿了八万块钱。四十多岁,能干啥?正好开发区招工,就来这儿了。”
钟小艾心中一紧:“那八万块钱,现在还剩多少?”
男人苦笑一声:“早没了。儿子上大学,一年就花光了。老婆在超市打工,一个月一千八。我俩加起来五千块钱,要供儿子,要养老娘,难啊。”
他指了指厂房:“你看见里面那些年轻人没?大学生,一进来就四五千。我们这些老矿工,培训三个月,上岗就是最基础的活儿,工资永远是最低的。”
钟小艾沉默着。阳光照在厂房的玻璃幕墙上,刺得她眼睛发酸。
“不过话说回来,能有个工作就不错了。我们那批买断工龄的,有好几个到现在还闲着。有个老伙计,拿那点钱去炒股,全赔光了,现在天天喝酒。”
男人叹了口气继续说道:“李书记把塌陷区改成开发区,是做了件大好事。这些厂子,提供了多少工作岗位。就是……就是我们这些老家伙,有点跟不上趟了。”
男人还要去上工,匆匆走了。
钟小艾站在原地,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厂房门口。
她继续往前走,来到了开发区规划展示馆。这是李达康坚持要建的,他说要让所有人看到林城的过去、现在和未来。
展示馆里,巨大的沙盘展示了开发区的全貌。解说员是个二十出头的姑娘,声音清脆:“各位领导,我们现在看到的开发区,总面积18平方公里,分为高新技术产业区、现代服务业区、生态宜居区三大板块。截至目前,已引进企业147家,其中高新技术企业38家……”
沙盘做得精致,每栋建筑、每条道路都清晰可见。灯光闪烁处,是已经建成投产的区域;灯光暗淡处,是规划中的二期、三期工程。
解说员指着沙盘中央的人工湖:“这里,原先是最大的塌陷坑,深度超过三十米。经过填埋、加固、引水,现在成了开发区的景观中心,也是雨水收集和循环利用系统的重要组成部分。”
“开发区的土地是怎么解决的?”钟小艾问。
解说员显然被问住了,看向一旁的工作人员。
一个中年干部接过话:“市长,开发区的土地主要是通过塌陷区综合治理获得的。按照李书记当年的规划,我们把塌陷最严重的区域填平加固,作为工业用地;轻度塌陷的区域改造成人工湖和绿地;稳定的区域用于商业和住宅开发。”
“填平加固的成本很高吧?”
干部点头:“非常高。平均每亩地的治理成本在80万到120万之间。但相比征用农田,这仍然是更经济、更可持续的方式。而且,这些土地出让给企业时,我们给予了很大的优惠,吸引了很多优质项目。”
钟小艾明白了。开发区的光鲜,是建立在巨额投入之上的。
而这些投入,某种意义上说,是对煤矿几十年开采造成的地质灾害的一种补偿。
只是,这种补偿似乎没有完全落到煤矿工人身上。
离开规划馆,钟小艾又随机走访了几家企业。
在一家大数据公司,年轻的cEo向她展示智慧矿山系统,通过物联网传感器监控井下环境,通过数据分析预测设备故障,通过人工智能优化开采方案。
“我们这套系统,可以将煤矿事故率降低70%,生产效率提升30%。目前已经和山西、陕西的几家煤矿签约了。”
“和林城煤炭集团合作了吗?”钟小艾问。
cEo愣了一下:“这个……还没有。主要是林煤那边,信息化基础比较薄弱,改造投入太大。”
在一家环保科技公司,技术人员演示了最新的煤矿废水处理技术。“传统的沉淀法只能去除悬浮物,我们的膜分离技术可以深度处理,出水质量达到地表三类水标准,可以直接排放或者回用。”
“这套设备多少钱?”
“日处理一千吨的规模,大约八百万。”
钟小艾想起林煤财务总监的话:账上现金不到两千万。
她继续走访许多企业,看了很多新产品。
有机器人公司展示的井下巡检机器人,可以替代人工进行危险区域巡查。
有新材料公司开发的轻型高强度支护材料,可以大幅降低巷道支护成本。
有新能源公司的瓦斯发电技术,可以把煤矿的废气变成清洁电力……
每一家都有先进的技术,每一家都有美好的前景。
但每一家,似乎都离林城煤炭集团很遥远。
不是技术不适用,不是需求不存在,而是,林煤买不起。
下午四点,钟小艾站在开发区最高的一栋写字楼顶楼,俯瞰整个园区。夕阳西下,给厂房、道路、人工湖镀上了一层金色。远处的城市轮廓线上,几栋新建的住宅楼正在封顶,吊塔缓缓转动。
很美,很现代,很有希望。
但她脑中挥之不去的,是煤矿井下那些矿工的脸,是煤场上堆积如山的煤炭,是财务报表上那些触目惊心的数字。
开发区的成功是真实的,但它的地基下,是几代煤矿工人的奉献和牺牲。而现在,当地面上的新世界蓬勃发展时,地下的老世界正在艰难喘息。
这不公平。
但这不是任何个人的错。不是李达康的错,他改造塌陷区,是为林城寻找新的出路。不是马国华的错,他接手的林城已经形成了这样的格局。甚至不是煤矿经营者的错,在能源结构调整的大背景下,整个煤炭行业都在经历阵痛。
那么,是谁的错?
或者说,这个问题本身就不该用对错来思考。
钟小艾想起了自己来林城前的雄心壮志。
她要做出政绩,要为钟家在汉东打开局面,要证明自己的能力。她研究了林城的产业基础,规划了传统产业升级的路线,联系了可能的投资方和技术合作方。
她以为自己看到了问题的全貌。
但现在她明白了,她看到的只是冰山一角。真正的难题,不在技术,不在资金,而在那五万个活生生的人,在那些为这座城市奉献了一辈子、如今却可能被时代抛下的人。
突然,手机震动惊醒了钟小艾,是钟正邦发来的信息。
小艾,家里已经联系了国家发改委,林城有可能列入资源型城市转型升级试点。这是个机会,你要做好准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