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晚的冷风灌进来，吹散了林清风身上沾染的酒气和香水味，也让他发热的头脑冷静了不少。
他靠在栏杆上，脚下是整座城市的璀璨灯火，无数窗户里的光点连成一片。
他知道，那些灯光背后，就是张博看不起的、由“希望”和“恐惧”组成的真实世界。
“林先生。”
一个清脆的女声在背后响起，声音有些迟疑。
林清风回头，看到陈曦端着两杯酒走了过来，她身上那条黑色的长裙在夜风中轻轻摆动。
“酒会还没结束，你怎么一个人跑出来了？”
她将其中一杯递给林清风。
“张博那个人，说话比较直，你别往心里去。”
林清风接过酒杯，却没有喝，只是看着杯中琥珀色的液体。
“他不是直，是傲慢。”
“他是我们公司花了很大代价从华尔街挖回来的，哥伦比亚大学毕业，师从诺贝尔经济学奖得主，他有傲慢的资本。”
陈曦靠在栏杆上，看着远方的夜景，声音很轻。
“他的量化模型，在过去两年，为公司创造了超过三十个亿的利润，从未失手。”
“所以，在公司里，他的话就是权威，没人敢质疑。”
“所以你也觉得，我是错的？”林清风问。
陈曦沉默了片刻，转过头，认真地看着他：
“我不知道。”
她摇了摇头，神情是金融从业者特有的困惑。
“从我接受的所有教育来看，张博是对的。”
“投资必须建立在严谨的数据和逻辑之上，情绪是交易最大的敌人。”
“但是……”
她停顿片刻，整理了一下语言。
“但是你的操作，又实实在在地推翻了我的认知。”
“我复盘了你卖出‘龙城路桥’买入‘天山水泥’的整个过程，在那个时间点，没有任何一个技术指标，任何一份宏观报告，支持你做出那样的决策。”
“可你就是做对了。”
“我很好奇，你到底看到了什么我们看不到的东西？”
林清风看着她那双在夜色里显得格外明亮的眼睛，那里面没有嘲讽，只有求知欲。
他想起了李大爷那句“K线是人画的，看不懂生活里的人，就看不懂K线”。
他放下酒杯，开口问道：
“陈经理，我问你个问题。”
“一支在底部盘整很久的股票，套牢了大量散户，他们已经亏到麻木。”
“这时候，如果出现一点利好，这些人会怎么做？”
“他们会惜售，甚至会加仓，期望能回本盈利。”陈曦不假思索地回答。
“那另一支，已经连续大涨，所有人都赚得盆满钵满。”
“这时候，如果出现一点风吹草动，他们又会怎么做？”
“他们会恐慌性抛售，急着锁定利润。”
“你看，”林清风笑了，“股票还是那支股票，基本面、数据都没有变。”
“但持有它的人，心态不一样，反应就截然不同。”
“张博的量化模型，分析了股票的所有数据，却忽略了持有股票的人，他们的心理状态是亢奋，还是绝望。”
陈曦的身体轻轻一震，她思索着林清风这番话，眼神越来越亮。
“‘龙城路桥’连续大涨，持股的人心态已经很脆弱，任何风吹草动都会引发他们获利了结的冲动，这是‘恐惧’。”
“而‘天山水泥’，在底部盘整半年，持有它的人已经亏到麻木。”
“可一旦市场给了他们上涨的希望，这种期望就会被点燃，形成强大的购买力。”
“他们会紧紧握住手里的筹码，绝不轻易卖出。”
林清风的声音很平静，却让陈曦过去十几年建立的金融观，受到了根本逻辑的冲击。
“所以，你交易的依据，根本不是K线，而是人心？”陈曦喃喃自语。
“K线记录的只是人心的变化。”林清风纠正她。
“张博他们是看着图表分析，而我师父教我的，是去分析画出图表背后的人。”
“你师父……”
陈曦对这个神秘的人物充满了好奇。
“他到底是什么人？”
“一个在菜市场买菜，喜欢盘核桃，爱看京剧的老头。”
林清风的回答让陈曦一愣。
她还想再问，林清风却岔开了话题：
“陈经理，你刚才说，张博的基金，在过去两年从未失手？”
“是的，除了几次极端的黑天鹅事件，模型的回撤率控制得非常好。”
“他惯用的操盘手法是什么？”林清风追问。
陈曦犹豫了一下，作为公司员工，这属于内部机密。
但看着林清风清澈的目光，她鬼使神差地开口了。
“他的模型核心是基于高频数据和情绪因子的共振。”
“简单来说，就是通过超高配置的服务器，比市场上百分之九十九的机构更快地捕捉到资金的异动。”
“然后，利用我们公司掌握的媒体资源和分析师渠道，发布倾向性的报告和观点，引导市场情绪，放大这种共振，从而在趋势中获利。”
她压低了声音：
“比如这次，他既然判断‘大基建’要回调，那么最晚今天晚上，最迟明天开盘前，你就会在各大财经网站上，看到我们公司分析师写的看空报告。”
“标题多半就是‘基建板块行情见顶，警惕高位派发风险’之类的。”
“他们会用各种数据和图表，去证明这个观点，制造恐慌。”
林清风的呼吸一窒。
他终于明白李大爷为什么让他去红星路那个嘈杂的营业部了。
李大爷让他去看的，不是盘面，而是活生生的、最容易被影响和操控的人心。
王阿姨他们那些“听消息”的散户，就是张博这种机构最容易影响和利用的对象。
“陈曦，”林清风看着她，认真地说道，“谢谢你。”
“谢我什么？”
“谢谢你告诉我这些。”
“现在，我知道我的对手是谁，也知道他准备怎么出招了。”
林清风的目光里，平和退去，透出将要踏上战场的冷静和锋芒。
陈曦看着他，忽然发觉眼前的男人和刚才那个穿着廉价西装、略显局促的年轻人判若两人。
他的气场完全变了，透出强烈的攻击性。
“林清风，”她忍不住提醒道，“张博他们不是一个人在战斗，他背后是一个团队，是几十亿的资金。”
“你……你要小心。”
“对了，明天公司会给你账上打一万劳务费作为报酬。”
“那就谢谢啦。”林清风点了点头。
他看了一眼脚下璀璨的城市，又转头看向陈曦。
“陈经理，你相信我，还是相信他的模型？”
这个问题，让陈曦无法回答。
理智告诉她，应该相信张博。
但直觉，却让她更愿意相信眼前这个男人。
林清风没有等她的答案，他转身走向电梯口，留给陈曦一个挺直的背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