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周学熙返回途中，一场月度全部门会议正在召开。
每月1号，应汤绍安要求，各部门要拿出过去一个月的成绩，以及对下月的规划展望。
会议地点设在大楼二层那间最大的会议室。
晨曦透过宽敞的玻璃窗，照亮了室内简洁而实用的陈设，一张巨大的长条形会议桌占据中央，桌面光可鉴人，周围是十几把硬木靠背椅，墙上悬挂着巨幅的琼州全境地图以及刚刚绘制完成的海口城市规划图，角落处摆放着几盆翠绿的棕竹，为严肃的氛围增添了一抹生机。
参会者陆续入场，平均年龄不过三十上下，个个衣着整洁，精神干练，眉宇间带着锐气与自信。
这些都是汤绍安花了大半年时间，或从旧有官僚体系中甄别、整编留用，或从归国留学生、各地新式学堂及实务干才中破格提拔，逐步搭建起的核心行政班底。
原先那些暮气沉沉、贪墨成性或思想僵化的旧琼州衙门官员，早已被汤绍安或明升暗降、或勒令致仕、或干脆查办清理了出去，如今坐在这里的，是一群深知“琼州新政”内涵、且愿意为之效力的实干者。
汤绍安端坐主位，手边放着一本摊开的皮质笔记本和一支钢笔，目光沉静地扫过在场每一位部门主事人。
会议由他亲自主持，风格一如既往的果断干脆，雷厉风行，没有半分官场虚文缛节，这一点，各部门的人都知道。
“诸位，今日会议，只谈实事，务求高效。目标两个：其一，回顾总结过去九月、十月，尤其是十月份各项工作的落实情况；其二，明确十一月至年底的重点任务与指标。开始吧，按顺序汇报，数据务必精准，先从财政部开始。”汤绍安开门见山，声音不高，目光沉静地扫过在场每一位部门主事人，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力。
海城之行，对外宣传是汤绍安赴欧考察，因此是九月、十月会议一起开，各部门也都早有准备。
财政部长沈文渊扶了扶金丝眼镜，翻开手中报表，语速平稳地汇报：“诸位同僚，截至十月底，琼州金库账面总资产折合英镑为六十五万镑。主要收入构成为：一、大宗出口，糖、罐头、椰油、优质木材等，获利约五万五千镑；二、工业制成品，白沙水泥、椰油肥皂、南海火柴等，凭借价格优势已逐步打开两广及南洋市场，获利约三万镑；三、各类工商税收、特许权费用及港口关税，随着商业活跃度提升，合计入库四万五千镑。”
他略微停顿，翻过一页，继续汇报支出：“主要支出项为：一、基础设施建设，港口、道路及新建厂区投入最大，计二十万镑；二、工业原材料与核心设备采购，为维持并扩大生产，支出十二万镑；三、行政、军饷及持续移民安置等日常开支，规模随人口扩张而增加，计十一万镑。综上，十月账面略有盈余，但盈余主要来自于前期投入的持续产出效应。鉴于后续规划中的船厂、更大规模电网及延展交通网等重大项目，资金压力依然非常严峻。”
“十一月，我们将继续扩大对外出口，特别是工业制成品等，力争将利润提升一成。”
汤绍安微微颔首，目光投向招商部。
招商部长徐润，早年曾在沪上经营实业，经验丰富，接口道：“道台，十月新引进及完成注册的各类商号、工厂共计二十七家，其中法资五家，侨资背景的八家。重点引入了两家德资机械修理厂和一家美资的农产品加工厂。目前全岛在册且正常运营的工商实体已超过二百家，初步形成了以海口、儋州为中心的产业聚集。”
“工业部。”汤绍安点名。
工业部长由一位名叫吴仰曾的实干家担任，曾考察过欧美工业，沉声道：“十月份，琼州水泥厂产出水泥两万一千吨，环比增长一成；儋州钢铁厂产出粗钢八百吨，钢材四百五十吨，质量稳步提升，产量稳步提升，已基本满足目前枪械制造和部分基建需求。此外，新建的琼州火柴厂、肥皂厂均已投产，产能正在爬升。”
“交通部。”汤绍安继续点名
交通部长邝荣光，曾参与过津沽铁路建设，摊开规划图：“海口港东区新码头泊位已完工百分之八十，预计十一月中旬可投入使用。连接海口与儋州的主干碎石路面已完成百分之七十，通往五指山区的关键路段已完成路基平整。按照规划，十一月底前需完成主要道路网络的第一期工程，目前看，进度略有滞后，主要受近期雨季影响，但我们已增派人手，确保按期完成。”
汤绍安闻言，眉头微蹙，手指在桌上轻轻敲击了一下：“荣光，我提出琼州速度，不是说说而已，进度滞后就是滞后，天气是客观因素，但不是理由。我要的是解决方案，不是解释。十一月底的节点，能否确保？”
邝荣光脸色一紧，立即答道：“能！请道台放心，交通部立下军令状，保证十一月底前完成一期规划！已采取三班倒施工，并紧急从南洋采购了一批高效筑路机械，最迟下周到位，必能抢回工期！”
“好，我要看到结果。”汤绍安语气稍缓，但目光依旧锐利，“治安部。”
治安部长曹嘉实，原琼州第一军军官，作风硬朗，起立汇报：“十月，海口及主要城镇犯罪率较九月下降百分之十五，治安状况持续好转。共处理治安案件一百二十余起，多以小偷小摸、市井纠纷为主，恶性案件三起，均已告破。城市面貌管理方面，重点整治了码头区乱搭乱建和主要街道的卫生秩序，市容市貌有显着改善。”
“民政部。”
民政部长金雅妹，是少数女性主事人之一，心思缜密，负责户籍、民生，她看着手中的数据册：“过去两月，登记在册的净流入人口新增一万二千人，其中青壮年劳力占比七成三。目前全岛常住人口约三十五万。就业率维持在较高水平，主要基建项目和工厂用工需求旺盛。平均日薪较周边地区高出约五成，物价指数基本稳定，粮油菜蔬等生活必需品供应充足，价格平稳。”
汤绍安仔细听着，不时在笔记本上记录几笔。
会议室内气氛严肃而高效，各部门汇报条理清晰，数据详实，显然都已习惯了这种务实风格。
就在会议进行到中途，讨论工业部下一步原材料保障计划时，会议室门被轻轻推开，陈连升快步走到汤绍安身边，俯身低语了几句。
汤绍安面色不变，只是微微点头，同样低声道：“知道了，先请到旁边小休息室用茶，我开完会便过去。”
陈连升领命而去。
与会众人虽有些好奇，但见汤绍安并无表示，便继续专注于会议。
隔壁的休息室内，一位身着普通灰色长衫、年约四旬、面容精干的中年人，正端着茶杯，看似悠闲，实则竖着耳朵，仔细捕捉着隔音并不算太好的墙壁那边传来的会议声响。
名叫李鹤章，在族中行四，人称“四爷”，乃是淮军元老，在家族中负责部分暗中事务，汤绍安与其打过交道。
此次李鹤章来琼州，身负秘密使命，原本因被暂时晾在一旁而心生些许不满，但此刻，会议室里传来的清晰、务实、充满数据与目标的讨论声，却让他脸上的愠色渐渐被一种极大的好奇与惊异所取代。
没有空泛的议论，没有互相的推诿，只有冷静的数字汇报、果断的任务下达和针对问题的解决方案探讨。
这种效率，这种氛围，与他所熟悉的北方官场乃至老家的议事风格，截然不同！
他甚至听到了“英镑”、“吨”、“百分比”这类极其西化的词汇被频繁使用。
琼州速度，这汤绍安，果真奇特！
...
会议持续了近一个上午，直至各项议题均已明确方告结束，各部门不禁大松一口气。
汤绍安回到自己的办公室，稍事整理，便让人将李鹤章请了进来。
“李四爷，久等了，琐事缠身，还请见谅。”汤绍安语气平和，示意对方坐下，目光平静地打量着这位不速之客。
李鹤章收起心中的惊异，拱手道：“汤道台日理万机，李某冒昧来访，已是打扰。今日虽未得与会，然隔墙听闻道台与属下议事，条分缕析，雷厉风行，实在令人……印象深刻。”
汤绍安淡淡一笑：“琼州草创，百废待兴，不得不务实些。四爷远道而来，不知所为何事？”
李鹤章见对方直接，便也开门见山，压低声音道：“不瞒道台，京师大变之后，一些‘不安分’的朋友，在北边待不下去了。家族长者念及与道台在沪上曾有过一番香火情，且琼州地处天涯，或可暂避风雨。故而遣李某前来，想请道台行个方便，容几位朋友及其家眷，来琼州觅一安身立命之所。”
汤绍安转念一想，便心知肚明，是维新失败后那些人，李老爷子既想庇护这些人，也未尝不是想将这些“麻烦”暂时送出核心地盘，同时又借此试探、乃至加强与琼州的联系。
念及还需对方顶在前面挡风雨，沉吟片刻后，汤绍安开口道：“四爷来意，汤某已知。来人可以，但需守琼州的规矩。在此地，需安分守己，不得妄议朝政，滋生事端。一切行为，须遵循琼州法令。若能应此条件，汤某可保其平安。”
李鹤章要的就是这句话，立刻应承：“道台放心！来时已再三告诫，必严守琼州法度，绝不给道台添乱！一切用度，皆由我等自行承担。”
“如此甚好。具体事宜，可稍后与陈秘书详谈。”汤绍安点头，此事便算初步定下。
中午，汤绍安邀请李鹤章在食堂吃了顿简便的工作餐。
饭菜虽不奢华，却精致干净，荤素搭配，各部人员皆在此用餐，秩序井然。
李鹤章再次感到新奇。
下午，李鹤章推说想随意走走，谢绝了陪同，随后独自一人在海口街头漫步。
他越看越是心惊。
街道宽阔平整，虽是碎石路面，却干净非常，车马行人各行其道。
两旁建筑新建，布局整齐，电线杆林立，工厂区传来的机器轰鸣声不绝于耳，码头方向帆樯如林，吊车忙碌。
市面商铺兴旺，百姓面容虽带劳作艰辛，却少见菜色，眼神中也多有盼头。
这一切，与北方大都城的沉闷颓靡，或是老家的乡野景象，迥然不同，充满了一种他从未体验过的、蓬勃向上的朝气。
他将所见所闻，一一默记于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