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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风卷过校场,带起一阵呛人的尘土。

所谓的登州兵备道赵佥事,实际上是金陵魏国公府赵管事,他所持文书确实是真的,字是兵备道写的,印是兵备道盖的。然而,却无端招来那姓高的莽夫恶骂。

此刻,赵管事觉得自己脸颊上的肌肉已经快要抽搐到僵硬了,那声冰冷坚硬如同石子般的“滚”字,依旧在他耳边嗡嗡作响,震得他脑仁发疼。

他老赵代表的可是大明朝最顶尖的勋贵,何曾受过如此屈辱,又何曾有人敢如此辱骂与他。

一股热血反复冲上头顶,让他那张保养得宜的白净面皮,此刻涨红得如同猪肝。

他的目光再次扫向营门两侧的哨兵。那两人如同泥塑木雕,纹丝不动,唯有锐利的眼神透过初冬的薄暮,牢牢锁定在他身上。他们手中那杆造型奇特、透着森然寒意的火铳,铳口微微下沉,却给人一种随时会喷吐死亡的预感。

读书人出身的赵管事,何曾如此近距离地感受过这种纯粹、不加掩饰的武力威慑?那铳身黝黑,线条冷硬,仿佛在无声地宣告:

道理在射程之内,规矩由扳机决定。

他所有引经据典的辩驳、仗势压人的说辞,在这绝对的武力面前,都显得苍白可笑。他最终只是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好,好得很!我们走!”

马队护卫着马车碌碌驶离军营,赵管事渐渐冷静下来,想到公爷谆谆叮嘱,心知完成公爷交待的任务才是首要。

他的思绪转向了潘庄外围那片规模庞大的劳工营区。那里管事的是个叫老乔的,听说以前就是个普通农户,因着最早投效那潘浒,才混了个管事。这种人,见识短浅,想必更容易被金银和国公府的名头打动。

“转道,去劳工营区。”赵管事敲了敲车厢壁,对车夫吩咐道。马车在一处岔路口改变了方向。他盘算着,见到那老乔,该如何先声夺人,如何许以重利……渐渐的,他重新找回了些许智珠在握的感觉。

潘家港边缘区域,一处僻静的矮坡下,空气突然发出一阵低沉的、仿佛布帛被强行撕裂的异响。紧接着,前方的景象开始扭曲、晃动,如同投入石子的水面倒影。道道细微的蓝色电弧凭空闪现,跳跃交织,瞬间构成一个边缘模糊、不断旋转的矩形黑洞。

下一瞬,一道人影从那幽深的通道中踉跄着“滑”了出来,姿势算不上优雅,甚至有点像是被人从后面推了一把。他双脚刚一踏上坚实地面,身后的异象便倏然收敛,扭曲的空气平复,蓝色电弧湮灭,那个黑洞也消失无踪,仿佛一切都只是幻觉。

潘浒站稳身形,下意识地回头看了一眼,啥都没有。他低声骂了句只有自己能听清的粗口,拍了拍身上那套在现代社会定做的、与此地风格迥异的厚实冬季作战服。

“天启五年……十二月初三,申时二刻。”他抬起手腕,看了一眼上面特制的、能够连接两个时空进行粗略计时同步的装置,确认了当下的精确时间。

重返明末,最明显的感受就是冷。小冰河时期的凛冽寒风,像一把把冰冷的锉刀,瞬间穿透衣物,试图刮走他身上所有的热量。刺骨的寒意,让他彻底清醒,一种“终于回来了”的实感,无比强烈地充斥全身。

他深吸了一口这冰冷而熟悉的空气,正准备舒展一下筋骨,甚至颇有闲情逸致地想着是不是该吟两句诗来应景,比如“我潘老爷又回来了”之类的。

“什么人?口令!”

一声厉喝如同惊雷,打破了他的遐思。紧接着是清晰的、击锤被扳到击发位的声响。至少三名家丁打扮的巡逻兵,不知从哪个角落冒了出来,手中四年式后装步枪黑洞洞的枪口,已经稳稳地对准了他这个突然出现的、衣着怪异的不速之客。

潘浒被这突如其来的警戒弄得一愣,旋即脱口大骂:“马勒戈壁!才离开几天,连老子都不认识了?眼瞎了?口令?老子口令就是五天不给吃肉!”

这标志性的、混合着粗俗与某种特定惩罚措施的骂骂咧咧,仿佛带着神奇的魔力。那几名原本高度紧张、眼神锐利如鹰的家丁,瞬间僵住了。他们仔细辨认着昏暗光线下那张熟悉的脸庞,以及那独一无二的说话腔调。

震惊,狂喜,不敢置信!

几乎是本能反应,三名家丁猛地收起步枪,身体绷得笔直,如同标枪般立正,右手握拳重重捶击左胸——这是潘庄内部最高规格的军礼。

“老爷回来了……”一名家丁更是如同屁股上中了箭的野兔,转身就以最快的速度朝着堡内管事处的方向狂奔而去,一边跑一边用尽全身力气嘶喊,声音在暮色中传得老远。

潘浒看着眼前这些激动得难以自持的士兵,听着那远远传来的、带着哭腔的报喜声,心头最深处某个柔软的地方,被轻轻触动了一下。他意识到,这里,不再仅仅是他获取资源、实现某个宏大目标的基地。这些人的命运,已经紧紧系于他一身。他是他们的主心骨,是他们的“救世主”,是他们在这乱世中活下去、活得好的唯一希望。

他走上前,用力拍了拍战士依旧紧绷的肩膀,动作沉稳而有力:“辛苦了。守好这片区域,暂时不许任何人靠近。”

“是!老爷!”年轻战士的声音洪亮,带着无比的骄傲与坚决。

潘浒回归的消息,像一阵迅猛的旋风,瞬间席卷了整个潘庄的核心层。当他大步流星走进管事处那间熟悉的屋子时,老乔带着几个核心管事已经迎了上来,人人脸上都洋溢着无法抑制的激动和如释重负。

潘浒没有任何寒暄,直接切入正题。他一把拉过老乔,声音压得极低,语速却快如疾风:“老乔,立刻!派你最信得过、嘴最严的人,去码头甲叁号仓库。里面所有的东西,都是我带回来的,立刻接管,加双岗看守,没有我的亲笔手令,天王老子也不准靠近!然后,尽快给我一份详细的清单。”

老乔心神一凛,从潘浒凝重的语气中,他明白这批“东西”非同小可,重重点头:“明白,老爷,我亲自去安排!”

交代完最紧要的事情,潘浒才接过旁人递来的热茶,喝了一口。老乔趁机凑近,用同样低的声音快速汇报:“老爷,您不在这些天,金陵魏国公府派了个姓赵的书记官过来,想挖我们墙角。上午在高顺将军那里碰了一鼻子灰,被高将军一个‘滚’字骂走了。下午又跑到劳工营区这边来纠缠,我没见他,让下面的人说他不在,搪塞过去了。”

“魏国公府?徐家?”潘浒闻言,先是愣了一下,随即差点乐出声来。

这位大明朝顶尖勋贵显然被金银迷了眼,利欲熏心,忘了彼此间早已结下难解生死结,还敢派人过来送死。

荒谬感过后,一股冰冷的、近乎本能的杀意,如同毒蛇般从心底悄然探出头。但他立刻警觉,暗自皱了皱眉:“潘浒啊潘浒,你现在咋回事,动不动就想掏枪毙人?这脾气得收着点……”

他试图进行一丝自我反省,然而那杀伐决断的气质,似乎已经深深烙印在他的骨子里。

就在这时,外面传来一阵喧哗。一个管事急匆匆跑进来:“乔管事,那个……那个姓赵的,又来了。这次直接闯到会客厅,说见不到主事人就不走了!”

潘浒眼睛眯了起来,刚才那点自我反省瞬间被抛到九霄云外。他嘴角勾起一抹冷酷的弧度:“哦?这么想见主事人?老子正好回来了,就去见见此人。”

会客厅内,赵管事背负双手,昂着头,正打量着厅内的陈设,脸上带着毫不掩饰的轻蔑。虽然之前在老乔这里吃了闭门羹,但他笃定,这种乡下土鳖管事,最终肯定扛不住魏国公府的压力。听到脚步声,他缓缓转身,依旧保持着那份读书人与勋贵家臣的优越感。

当他看到走进来的潘浒时,明显愣了一下。潘浒的年轻和那身与众不同的精干衣着,让他有些意外,但他很快调整好表情,语气带着居高临下的质问:“阁下便是此间主事?本人乃金陵魏国公府管事赵文瑞,在此等候多时了!尔等……”

潘浒根本没让他把话说完,直接打断,语气平淡却带着刺骨的寒意:“魏国公府?徐公爷是吧?谁给他这么大的胆子,把手伸到我金州地界来了?是觉得天高皇帝远,还是觉得我潘浒的刀不够快?”

赵管事被这毫不客气的言辞气得浑身一抖,脸色涨红道:“狂妄!我魏国公府……”

“啪!”潘浒猛地一拍身旁的茶几,实木的茶几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少他妈在老子面前摆谱!回去告诉你家主子,再敢打老子的主意,老子亲自去金陵,拜会他国公爷全家!”这话里的威胁,赤裸裸得让人心寒。

赵管事何曾受过此等羞辱,尤其对方还是个他眼中的“粗鄙武夫”、“乡下豪强”?他彻底失态,指着潘浒,手指颤抖:“你……你这是要与我魏国公府为敌吗?!”

“与之为敌?”潘浒笑了,那笑容里没有丝毫温度,只有无尽的嘲讽与杀机,“他也配?”话音未落,他右手闪电般探入怀中,下一刻,那把造型流畅、乌黑锃亮的勃朗宁半自动手枪已然握在手中,咔嚓一声,子弹上膛,黑洞洞的枪口直接指向赵管事的眉心。

那冰冷的金属光泽,那干脆利落的上膛声,以及潘浒身上骤然爆发的、如同实质般的血腥杀气,瞬间将赵文瑞所有的勇气和优越感碾得粉碎。他只觉得一股凉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双腿一软,差点瘫倒在地,喉咙里“咯咯”作响,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听着。”潘浒的声音不高,却字字如铁,“魏国公的祖先也不过是个泥腿子出身,没有先帝洪武爷带着他们这帮老兄弟驱除鞑虏,恢复汉家江山,他现如今还不知道在哪个犄角旮旯刨食呢!跑到老子这里充大瓣蒜?什么东西!”

兴许是护主心切,赵管事戟指潘浒,厉声道:“尔如此不知尊卑,公然辱没公爷先祖,魏国公府不会放过你的!”

潘浒眼神一厉,不再有任何犹豫。

“砰、砰、砰……”

清脆的枪声连续爆响,震得整个会客厅嗡嗡作响。弹匣里的子弹尽数倾泻在赵管事的胸口,溅起朵朵血花。他脸上凝固着极致的惊恐与难以置信,身体猛地向后栽倒,抽搐了两下,便再无声息。

潘浒吹了吹枪口袅袅升起的青烟,眼神冰冷地扫过那几个已经吓得面无人色、如同鹌鹑般跪在地上磕头求饶的随行家丁。

“抬上这堆垃圾,滚回金陵去。”他的声音不带丝毫感情,“告诉那位魏公爷,总有一天,老子会去金陵,亲自登门‘拜访’。”

那几个家丁如蒙大赦,连滚带爬地抬起赵管事的尸体,仓皇逃离,连头都不敢回。

“老乔。”

“在,老爷!”老乔也被潘浒这雷霆手段震慑得心潮澎湃,却又感到一股扬眉吐气的快意。

“把这会客厅里所有他碰过的东西,全部搬出去烧了!地,用清水给我冲洗三遍!”潘浒语气决绝,“特么的,沾了晦气!”

处理完这突如其来的麻烦,潘浒才终于得以返回位于潘庄最核心区域的自家府邸。

府邸周边五十步内,没有任何高大建筑,是一片空旷地带。高大的院墙上,隐约可见巡逻哨兵的身影。门口站岗的卫兵,看到潘浒归来,立刻挺直身躯,行了一个标准的持枪礼,眼神炽热。

潘浒抬手回礼,步伐沉稳地走进大门。

与外界的肃杀和高度戒备不同,院内显得简洁而宁静。甘怡正坐在院中的石凳上,就着最后的天光,和丫鬟小声说着什么,手里还做着些针线活。看到潘浒进来,她先是一愣,随即脸上绽放出惊喜的笑容,连忙起身迎了上来。

“回来了?”她的声音温婉,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

“嗯,回来了。”潘浒脸上的冰霜尽数消融,露出一丝疲惫而真实的笑意。他走上前,很自然地握住她的手,感受着那份熟悉的温暖。

“家里就你们几个忙里忙外,辛苦了。”潘浒看着她和旁边的丫鬟,“回头跟老乔说一声,让他从稳妥的人家里,雇两个可靠的帮佣来,这些杂事,不必事事亲力亲为。”

甘怡心中一暖,轻轻点头:“听你的。”

简单的酒菜很快备好。潘浒风卷残云般填饱了肚子,然后痛痛快快地洗了一个热水澡,洗去一身的风尘与血腥气。温热的水流冲刷着身体,也带走了最后一丝紧绷的神经。

夜深人静,卧房内烛火摇曳。

所有的杀伐决断,所有的算计谋划,在这一方小小的、充满生活气息的天地里,都暂时远去。铁血之后,终归要落于温情。小别胜新婚,自有说不尽的体己话,道不完的相思情,需要在更深沉的夜色里,细细倾诉,慢慢交融。

这一夜,潘庄的主人归来。这片土地因为他的回归,更加牢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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