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四:巴黎之光与荆棘王冠
第六章:断拍的阴影
混双金牌带来的狂喜与沸腾,如同巴黎夜晚绚烂的烟花,璀璨却短暂。
奥运村的房间内,重新归于寂静。那两枚沉甸甸的金牌并排放在桌面上,在灯光下流淌着温润而冰冷的光泽。苏晓盘腿坐在床上,小心翼翼地用冰袋敷着有些过度使用的膝盖,脸上还带着激战后的潮红和尚未完全褪去的兴奋。
林远坐在对面的椅子上,低着头,专注地、一遍遍地用专用清洁剂擦拭着他那柄断成两截的主力球拍。断口处参差的木屑和碳纤维裸露着,像一道无法愈合的伤口,触目惊心。他的动作很轻,很慢,仿佛在举行一场无声的告别仪式。
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药剂味道和一种难以言说的压抑。
“明天男单第一轮,感觉怎么样?”苏晓打破沉默,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担忧。她看着他低垂的侧脸,那上面没有了夺冠时的激动,只有一片沉静的、近乎凝滞的疲惫。
林远擦拭的动作顿了顿,没有抬头,只是几不可闻地“嗯”了一声,过了几秒,才补充道:“还好。”
他的声音有些沙哑,带着一种透支后的虚浮。
苏晓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起。她太了解他了。“还好”通常意味着“不怎么样”。那双在混双决赛中稳如磐石的手,此刻在抚摸断拍的裂痕时,带着一种极其细微的、却无法控制的颤抖。
那不是因为疲惫,而是源于一种更深层的不安。
这支球拍,从他少年时期崭露头角便跟随他,陪他经历过无数场恶战,承受过无数次暴风骤雨般的击打,拍柄上缠绕的胶布早已浸透了他的汗液,磨合成最贴合他掌心的形状。它是他手臂的延伸,是他意志的外化,更是他所有技术、手感乃至信心的基石。
而现在,这块基石,在通往最高荣耀的路上,以一种荒诞而意外的方式,碎裂了。
“备用拍调试得如何?”苏晓又问,尽量让语气听起来轻松自然。
“李指(队内器械师)调整过了,参数尽量靠近主力拍。”林远终于抬起头,将断掉的两截球拍并拢,轻轻放进拍套,拉上拉链,动作带着一种郑重的哀伤。他看向苏晓,扯出一个算是宽慰的笑容,“没事,能打。”
可那笑容,并未到达眼底。他的眼神深处,是一片晦暗不明的海,潜藏着连他自己或许都未曾完全意识到的、因“武器”损毁而带来的信心流失。
苏晓的心沉了沉,没有再问下去。有些坎,只能他自己迈过去。
第二天,男单第一轮(1\/32决赛)。
林远的对手是一名来自欧洲、名不见经传的选手,世界排名五十开外,以搏杀式打法着称。按照常理,这应该是一场毫无悬念的热身赛。
然而,比赛从一开始就透着一股诡异的别扭。
林远的脚步依旧迅捷,判断依旧精准,但出手的那一下,总是差了点什么。备用拍的手感,无论器械师如何调试,终究存在着微妙的差异——拍头似乎略轻了一丝,导致他引拍发力时,对球体的包裹感不如以前那般扎实浑厚;胶皮的弹性也似乎更“跳”一点,让他在控制旋转和落点时,需要付出比平时更多的精力去微调。
这些差异,对于普通观众甚至大多数对手而言,几乎无法察觉。但对于林远这种级别的运动员,尤其是建立在极度精细手感基础上的技术体系,这点细微的差别,就像最精密的仪器里混入了一粒微尘,足以扰乱整个系统的运行。
第一个发球,他试图发一个极转的下旋短球,力度和旋转依循着千锤百炼的肌肉记忆,但球出手的瞬间,他就感觉不对。球过网后,弹跳的高度比预想中高了几乎一公分。
就是这一公分的差距,给了对手可乘之机。对方毫不犹豫地上步,一板质量极高的挑打,直接得分。
1:0。
林远皱了皱眉,低头看了一眼手中的备用拍,手指无意识地收紧。
接下来的几个球,他试图通过加大力量来弥补手感的生疏,结果不是出界就是下网。无谓失误开始增多。
他的眉头越锁越紧,额角渗出了细密的汗珠。不是因为紧张,而是因为一种源自本能的、与控制预期背离所带来的焦躁。每一次挥拍,他都需要在电光火石之间,对抗着那细微的“不对劲”,重新校准发力方向和拍型角度。这种持续的、内在的挣扎,极大地消耗着他的专注力和精神力。
场馆里响起了一些窃窃私语。看台上,有资深球迷看出了端倪,低声道:“林远今天这球……有点飘啊,感觉不在最佳状态。”
“是啊,失误太多了,不像他。”
对手显然也察觉到了他的挣扎,打法变得更加凶狠和搏命,毫不吝惜体力地满场飞奔,每一板都倾尽全力,试图将水搅得更浑。
第一局,林远以9:11惜败。
局间休息,他坐在场边,大口喝着水,毛巾盖在头上,遮蔽了所有的表情。教练在一旁快速说着什么,但他似乎并没有完全听进去,目光有些空茫地落在自己手中的球拍上。
苏晓坐在球员包厢里,双手不自觉地交握在一起,指节泛白。她能清晰地感觉到场上那个人的困境。那不是技术问题,不是心态松懈,更像是一个顶级的剑客,突然被迫换了一把重量、重心都略有偏差的佩剑,纵然剑法依旧高超,但那种人剑合一、如臂使指的巅峰状态,却再也无法企及。
第二局,林远凭借更深厚的技术底蕴和顽强的意志,以11:7扳回一城。
但过程的艰涩,并未缓解。他赢得并不轻松,多次依靠极限的防守和关键时刻的经验才艰难拿下。那种行云流水的进攻连贯性,消失了。
第三局,成了比赛的转折点。
比分交替上升,战至8:8平。关键分,林远发球。他深吸一口气,抛球,引拍,试图发出一板高质量的组合球。然而,在触球瞬间,那细微的手感差异再次作祟,球的旋转未能达到预期。
机会!
对手眼中精光一闪,侧身,卯足了全力,一板石破天惊的正手爆冲,球如同出膛炮弹,直轰林远的反手大角度!
这一球的质量极高,速度、力量、角度俱佳。若在平时,状态正盛的林远或许能够凭借超凡的预判和步伐勉强救到,甚至组织反击。
但此刻,他的身体仿佛慢了那零点零一秒。
仅仅是零点零一秒的迟疑和僵硬。
他的脚步启动慢了半拍,挥拍动作带着一丝不该有的凝滞。球拍勉强够到了球,但回球的质量惨不忍睹,又高又慢,直接送到了对方正手位。
绝杀的机会!
对手毫不留情,上前一步,一板干脆利落的直线扣杀!
8:9。
林远站在原地,看着落在自己球台上的球,又低头看了看手中的球拍,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一种近乎茫然的空洞。
就是这一分之后,局势急转直下。
那股一直支撑着他的气,仿佛随着这个关键分的丢失,骤然泄了。接下来的两分,他打得毫无章法,一次不该有的抢攻失误,一次保守的回球下网。
8:11。他丢掉了关键的第三局。
大比分1:2落后。
第四局,兵败如山倒。
失误如同瘟疫般蔓延。曾经无往不利的正手爆冲,频频出界;赖以成名的反手撕扯,屡屡下网。他的眼神不再锐利,步伐不再轻盈,整个人仿佛被一层无形的枷锁束缚着,挣扎,却无力挣脱。
现场的惊呼声、叹息声、以及对手越来越高涨的士气,混合成一张巨大的网,将他牢牢困在中央。
5:11。
当最后一个球落在他的界内,弹起,然后无力地坠地时,整个场馆陷入了一种诡异的寂静。
爆冷!
头号种子,新科混双奥运冠军,林远,在男单第一轮,倒下了。
他站在原地,没有立刻去和对手握手,只是微微仰起头,闭上眼睛,喉结剧烈地滚动了一下。汗水沿着他的鬓角滑落,滴落在墨绿色的地胶上,洇开一小片深色的痕迹。
然后,他缓缓睁开眼,走向网前,与对手握手,向裁判致意,向观众鞠躬。整个过程,他面无表情,像一台执行既定程序的机器。
没有愤怒,没有不甘,只有一种巨大的、仿佛被抽空一切的疲惫和……沉寂。
他默默地收拾好自己的装备,将那块备用拍塞进拍套,背起球包,低着头,快步穿过混合采访区,对两旁伸过来的话筒和焦急的呼唤置若罔闻,径直走进了球员通道。
身影消失在通道阴影里的那一刻,显得格外孤寂,仿佛背负着整个世界的重量。
当晚,官方训练馆早已空无一人。
只有最角落的一张球台,还亮着灯。
林远独自一人,穿着被汗水浸透的训练服,对着发球机,不知疲倦地、机械地重复着挥拍的动作。白色的乒乓球如同流星般射来,撞击在他的球拍上,发出沉闷的声响,然后飞向未知的黑暗。
他的眼神空洞,没有焦点,只是凭借着本能,一次又一次地挥臂。仿佛要通过这种近乎自虐的方式,找回那丢失的手感,或者说,宣泄那无处安放的挫败与迷茫。
苏晓站在训练馆入口的阴影里,静静地望着那个孤独而执拗的身影,没有上前。她知道,此刻任何言语都是苍白的。那道由断拍引发的阴影,已经悄然笼罩了他,而他破开这阴影的唯一方式,只能是依靠自己,从这片绝望的废墟中,亲手捡起破碎的信念,一块一块,重新拼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