机场的混乱与窒息感,如同附骨之疽,跟随着队伍回到了训练局。
尽管加强了管理,非工作人员难以随意进入核心区域,但那种被无数双眼睛窥视的感觉,却并未因此而消散,反而变得更加隐秘,更加无孔不入。
训练依旧按部就班地进行,泳池的水花声,器械的撞击声,教练的指令声,构成了日常生活的主旋律。林远和苏晓也依旧维持着那份“心照不宣的距离”,在公开场合,他们是默契的队友,是彼此最熟悉的陌生人。
然而,那份刻意营造的平静之下,是日渐紧绷的神经。
苏晓发现自己开始害怕独处,害怕突然的声响,甚至对训练局外那条他们偶尔会步行经过、通往内部便利店的小路,也产生了隐隐的抗拒。
那条路绿树成荫,平日里很安静,是队员们放松片刻的地方。
这天下午,训练结束得稍早,天色还亮着。队医让苏晓去便利店旁边的理疗中心拿一份补充的营养品清单。
“我陪你一起去吧。”同屋的女伴主动说。
苏晓犹豫了一下,摇摇头:“没事,就几步路,我自己去就行。”她不想让自己显得太过脆弱,连这点小事都需要人陪。
她独自一人走出训练馆,傍晚的风带着一丝凉意,吹拂着她汗湿后微凉的脖颈。她下意识地拉高了运动外套的拉链,加快了脚步。
小路很安静,只有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和远处隐约传来的车辆噪音。她低着头,看着自己运动鞋踩过地面上斑驳的光影,心里那根紧绷的弦,稍微放松了些许。
也许,是她太敏感了。训练局内部,总该是安全的。
就在这时,一阵极其细微的、不同于风吹的“窸窣”声,从头顶侧上方传来。
很轻,但在寂静的环境里,却显得格外突兀。
苏晓的心猛地一跳,一种不祥的预感如同冰冷的蛇,倏然缠上脊背。她下意识地停住脚步,抬起头,循着声音的方向望去——
小路旁,一棵枝繁叶茂的梧桐树上,浓密的绿叶之间,一个穿着迷彩绿外套、几乎与背景融为一体的瘦小身影,正以一种极其别扭的姿势趴伏在粗壮的枝桠上!
那人手里,端着一个黑色的、带着长焦镜头的相机!
镜头的方向,正精准地对准着她!
阳光透过枝叶的缝隙,在那冰冷的镜片上反射出一点刺目的寒光,像黑暗中窥伺的毒蛇的眼睛。
苏晓的血液仿佛在瞬间凝固了,四肢冰凉,大脑一片空白。极致的恐惧攫住了她,让她连尖叫都发不出来,只能僵在原地,眼睁睁地看着那个隐藏在树冠中的“眼睛”。
怎么会……
怎么会有人……
爬到树上……
一种被彻底剥光、无所遁形的羞辱感和恐惧感,如同冰水般从头浇到脚。她感觉自己像实验室玻璃箱里的小白鼠,被放在显微镜下,每一个细微的表情,每一个无意识的动作,都被那个隐藏在暗处的镜头贪婪地捕捉。
那“窸窣”声,是那人为了寻找更好角度,轻微调整姿势时,摩擦树叶发出的声音。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停滞了。
“晓晓?”
一个熟悉的声音带着疑惑从身后传来。
是林远。
他大概是刚从另一条路过来,也要去便利店或者理疗中心,恰好看到了僵立在路中央、仰着头、脸色煞白的苏晓。
几乎是同时,树上的那个身影也察觉到了第三者的出现,慌乱地动了一下,枝叶发出一阵更明显的晃动。
林远顺着苏晓惊恐未消的视线抬头望去。
下一秒——
苏晓清晰地看到,林远脸上的表情从疑惑,到震惊,再到一种她从未见过的、如同火山喷发前兆般的骇人怒火,整个过程不到半秒钟。
他的眼神瞬间变得猩红,额角青筋暴起,整张脸因为极致的愤怒而扭曲。
“我操你妈!!”
一声压抑到了极点、最终彻底爆发的怒吼,如同受伤野兽的咆哮,猛地从他喉咙深处迸发出来,震得周围的空气似乎都在颤抖。
他甚至没有多看苏晓一眼,所有的怒火和戾气都对准了树上那个卑劣的窥视者。他像一头被彻底激怒的豹子,猛地向前冲去,几步就跨到了树下,抬起脚,狠狠地踹在粗糙的树干上!
“砰!”的一声闷响,树干剧烈地摇晃起来,树叶扑簌簌地落下。
“给老子滚下来!”林远仰着头,死死盯着树上那个慌乱蜷缩起来的身影,声音嘶哑,充满了毫不掩饰的暴戾和杀意,“你他妈是不是想死?!”
树上的人显然被这突如其来的、狂暴的反击吓坏了,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叫,死死抱住树枝,相机也差点脱手。
“林远!不要!”苏晓终于从极致的恐惧中回过神,看到林远那几乎要杀人的模样,心脏吓得几乎停跳。她冲上前,死死拉住林远因为极度用力而肌肉贲张的手臂,“别这样!林远!冷静点!”
她怕他盛怒之下真的做出无法挽回的事情。
林远的手臂坚硬如铁,在她的拉扯下微微颤抖,却并没有收回。他胸脯剧烈起伏着,喘着粗气,猩红的眼睛依旧死死钉在树上那个身影上,仿佛要用目光将对方千刀万剐。
这边的动静终于引来了附近的安保人员。
“怎么回事?!”
“树上有人!快!把他弄下来!”
安保人员反应过来,立刻上前,一边制止住情绪失控的林远,一边朝着树上喊话。
混乱中,林远猛地转过头,看向苏晓。
那一刻,苏晓被他眼中那尚未褪去的、如同实质的怒火和深不见底的痛苦灼伤了。
他的声音因为激动和怒吼而沙哑不堪,带着一种破碎的颤音,每一个字都像是从齿缝里挤出来的:
“他们怎么敢……”
“他们怎么敢……这样对你?!”
那声音里,不仅仅是愤怒,更有一种深沉的、几乎要将他吞噬的无力和自责。
他护得住机场汹涌的人潮,却防不住这无孔不入、甚至爬到树上的窥视!
苏晓看着他通红的眼眶和剧烈颤抖的身体,拉着他的手也忍不住跟着颤抖起来,泪水毫无预兆地夺眶而出。
不是为自己被窥视的恐惧。
而是为他此刻,因为她而承受的这份巨大的、几乎要将他压垮的愤怒与痛苦。
树上的人最终被安保人员协作着弄了下来,是一个看上去年纪不大的男人,戴着口罩,抱着相机,低着头,一言不发地被迅速带离。
现场只剩下飘落的树叶,摇晃的树枝,以及站在原地,一个浑身戾气未消、如同困兽,一个泪流满面、惊魂未定的他们。
夕阳将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交织在一起,却透着一股浓得化不开的悲凉。
这不再是粉丝的狂热。
这是丧失了所有底线的、赤裸裸的侵犯。
而他们,站在光天化日之下,却仿佛置身于一个无处可逃的透明囚笼。
林远看着苏晓不断滚落的泪水,闭了闭眼,再睁开时,里面的猩红和暴戾一点点褪去,只剩下深不见底的疲惫和一种冰冷的决绝。
他抬起手,用指腹,极其笨拙而又用力地擦去她脸上的泪痕,动作带着未消的怒气,甚至有些粗鲁。
然后,他脱下自己身上那件红色的国家队外套,带着他灼热的体温和熟悉的气息,不由分说地、整个罩在了苏晓的头上,隔绝了她看向外界、也隔绝了外界看向她的所有视线。
“我们回去。”
他的声音低沉沙哑,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道,握住她冰凉的手腕,牵着她,转身,朝着训练馆的方向,一步步走去。
苏晓被他牵着,眼前是一片属于他的、黑暗而温暖的红。
耳边,只剩下他沉重而压抑的呼吸声,和自己尚未平息的、恐惧的心跳。
世界被隔绝在外。
可那份冰冷的恐惧,和此刻他掌心传来的、近乎滚烫的绝望守护,却深深地、深深地,烙进了她的骨血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