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声比前两声更短,像一个未唱完的戏,悬在半空。
铜盆水面倏然一凹,盆底亮起一抹光影,像被谁的指腹按了一下。
小内侍手心微缩,袖底有一粒极轻极细的粉末被挤出,落在砖缝里,化开,露出半个“御”字的影子。
陆沉目光电光石火般扫过,随后说道:“借印。”
“借来用,用久了,就长在手上。”
宁昭看着那半截字。
“你们的主子,爱少一撇,怕笔画太满,露出真心。”
小内侍忽然抬头,眼里并无惊慌,只有一种近乎平静的顺从。
他朝宁昭行了一个极标准的宫礼,缓缓道:“宁贵人,奴才不过奉命取物,至于撇,奴才不识字。”
他说完,像要往后退一步。
青棠已经到了他背后,手指落在他肩胛。
“取物也好,送命也罢,今日都要留下指纹。”
她话未毕,那小内侍袖底寒光一闪,竟是想自断手筋。
陆沉指背一敲,将他半边手臂震得无力。
“啪”的一声按在井沿上。井沿上那一线潮意未散。
“御”影顺势印在他掌根,清清楚楚。
院里安静了一瞬。
宁昭看向他,声音很柔:“你主子若问起,替我回一句‘撇不在笔,在的是心’。”
小内侍垂着眼皮,没回话。
缉司把人押下。
陆沉走过来,视线与宁昭一触即开。
“你在赌他敢不敢收第三槌?”
宁昭嗤笑一声。
“看来,陆大人都快比我这个傻子都聪明了。”
“敢收就有印,不收,就会派更重的人来抢,我更愿意他收。”
陆沉一瞬不语,像是在忍着什么话。
终究,他徐徐开口问道:“你手如何?”
宁昭摊了摊掌,指腹色泽微白,血线早不见。
“成病总要成一点样子。”
她抬眼看天,长叹一口气。
“木声三问已毕,接下来,就该请客了。”
青棠会意,提起一只小圆槅子放在案上,轻轻打开。
里面是一方小小的空匣,匣底铺着极薄的金箔,箔上画了一道极细极细的弧线。
恰恰是“御”字缺掉的那一撇。
她把空匣转向北面。
“请凤仪殿。”
风里先来的是香,薄荷露与沉香兑出来的甜,春融味不足,仿得八分。
紧跟着,一顶轻小的香盒被人用帕子托着送来。
送香之人跪在门槛外,远远地叩首。
“贵人,娘娘欠礼,遣奴婢送香。”
宁昭望也不望。
“赐回去,告诉她,疯子的礼,不收仿的。”
香盒被送了回去。
青棠把空匣转向东。
“请尚仪局。”
廊下脚步劲利,缉司押着两人到了院门,尚衣和阿笙。
尚衣脸皮绷得紧,阿笙低着头。
宁昭抬了抬手。
“放开。”
缉司闻言松手。
宁昭将匣盖取下,递到尚衣手边。
“你们若觉得自己只是手,不是心,便把这撇补上。”
尚衣眼神微乱,似有些慌张。
“贵人此意。”
“我给你们一个‘断’与‘续’的选择。”
“补上,今晚你们就脱手,不补,明日缉司查到的账,你们担着。”
尚衣死死盯着那一道细撇。
阿笙手指抖得厉害,忽然往前一步,咬住牙,把食指在箔上按了一下。
那一撇于是落成,细细的一笔,却实实在在连起来了字。
“好。”
宁昭把匣合上,转给陆沉
“她们今晚只能算‘证’,不算‘罪’,罪,等我第三个客。”
她目光最后转向南。
“请御前。”
风忽然止了两瞬。
接着,有极轻的脚步从御道一线传来,温温的,似乎踩着桂影。
黎恭未进门,已欠身笑道:“贵人好棋,好槌,好胆,太后问讯,贵人请安。”
“奴才一双粗手,怕污了贵人的箔。”
“粗手不怕,没人会计较那么多,你说呢?”
两人对视一瞬,空气却像被无形的弦悄悄绷紧。
陆沉在侧,指背敲了敲案角。
青棠退半步,手指已扣在袖中暗器上。
黎恭忽然收了笑,认真看了看那道缺口。
“贵人,撇不在笔,而在心,这句话我替那位收下了。”
他微微俯身,如同承诺,又如同回敬。
“但今夜,补与不补,不在奴才。”
话落,他真正退开一步,将手藏在袖中,像把自己从局上摘出去。
院里无人再作声。半刻,远处竹林里“嗒”的一声,像是谁敲了一下碗沿,不在敬安苑,也不在御道,方向在寿宁宫与内务司之间。
陆沉眼神一动,顿感不妙。
“截子。”
“来得正好,抢我槌的人,换了地方。”
她提起木槌,掌心一转,第三声真正落下。
“叮!”
木声清清,直贯夜色。
几乎同时,敬安苑门外有脚步急至,一名缉司执事扑进来,压低声音道:“回大人,内务司小道有人截水,‘御’影连线被人硬生生切断!只留下了一枚副牌,‘御前’二字,其‘御’之左上那一撇,被人磨去了!”
陆沉走上前,从执事手里接过那枚副牌。
牌子极薄,铜质老,磨痕新,掌心沉甸甸的冷。
宁昭在他身侧驻足,眼底一线锋光倏地敛住,反而笑了。
“总算舍得留字了。”
黎恭在门外,仍旧温温地弯着眼。
“贵人满意?”
“满意,当然满意。”
宁昭将“记言槌”背在指心,语气轻淡。
“我请的三样客,都到了,凤仪殿送仿香,尚仪局补了撇,御前……留了牌。”
她转过脸,望向陆沉,轻声道:“陆大人,账该好记了吧?”
陆沉沉沉点头,收起副牌。
“从今夜起,凡‘少一撇’者,皆入案。”
“那就请你,把这撇,一笔一笔补回去。”
她转身入内。
青棠提灯随行,灯影将她的背影切成两段,一段明,一段暗。
和她性子一样,疯的时候要命,清醒的时候可怕。
廊下,风吹动桂花,香意淡而清。
黎恭静静看着她的背影,半晌,低声笑了一下,把手收得更紧。
夜更深处,御书房的一扇窗悄悄掩上。
少年天子把一张旧纸摊平,左手按住纸角,右手提笔,在“御”字的左上,慢慢、极慢地,补下那一撇。
墨落纸起,细若游丝,却成了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