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恭微不可察地顿了顿。
“贵人何意?”
“无意。”
宁昭把空杯轻轻倒扣在井沿。
“疯子茶的最后一条,观心不问口,公公的心,像这只杯,空着最好。”
黎恭俯身一礼。
“奴才受教。”
他转身欲退,方迈出一步,青棠忽然发出一声极轻的“咦”。
众人视线同时落在黎恭袖口,一缕几不可见的湿影在绣线的内里泛出极浅的一圈。
那不是桂皮水,而是井沿潮意被袖口新线吸附,阴影形状恰好呈半个“御”字的弧,像水笔划过衣。
宁昭没有看,只抬眸望月。
“夜露重,回程小心。”
黎恭指尖在袖内轻轻一捻。
“谢贵人。”
他走后,院里静得像没人,陆沉很久才开口。
“你在等什么?”
“等他去找人。”
宁昭起身,轻轻拍了拍井沿。
“我们送出的“礼”,落在了谁的手心,今夜就会露一露头,黎恭袖口那点潮影,会逼他在半柱香内换衣,换衣,就得叫人来,你的人,守住换衣的那道门。”
陆沉拱手道:“已经守了。”
御前更衣檐下,半柱香时分。
两名小内侍提铜盆而至,尚仪局阿笙被押在一角,脸色惨白。
廊外风里夹了桂香,黎恭转过屏风,换下外袍。
外袍交予尚衣,尚衣接袍的一瞬,指腹轻轻一滑。
一圈极浅的“御影”印在她掌心,她只愣了半息,便要把手缩回袖内。
“按住。”
冷声突至。
陆沉自屏后现身,手中黑签落在地上。
尚衣指尖一抖,掌心印影清清楚楚浮在灯下。
她还未开口,整个人已被两名缉司制住后肩。
黎恭回首,眸色温软。
“陆大人何意?”
“验水,验谁动了水。”
黎恭含笑不语,陆沉目光从他的袖口扫过。
他偏头示意,缉司押着尚衣与阿笙退去。
走廊风穿过檐角,将桂香吹散了些,黎恭这才欠身一礼。
“大人辛苦,只愿不要委屈了无辜。”
陆沉不答,转身离开。
夜更深,敬安苑灯火将熄。
白芷靠在西角打盹,忽而闻得一声极细极细的“嗒”,像指尖在木格上弹了一下。
她惊醒,抬头时,窗纸上正有一点冷光一划而过。
她刚要出声,冷光便直取喉间。
“叮!”
火星一溅,刀尖偏了半分。
青棠不知何时立在榻前,指间一撮极小的灵砂在空中炸成星屑,映亮了一张戴着薄皮的人脸。
那人脸下巴处一线松开,露出真实皮肉,正是此前押去的尚衣的副手。
她失败的一击未中,立刻收刃回身,往窗外翻。
“回来。”
宁昭的声音从廊下淡淡传来。
她指尖一勾,窗外竹影一合,像篱门突然关上。
副手撞在影上,闷哼一声,被青棠一脚踢翻在地。
她挣命不成,干脆抬手往自己口中塞。
“别学你家姑姑。”
宁昭一步跨前,袖中细火像蛇一般绕上她手腕,淡淡一缠,毒囊硬生生被烫成灰。
副手疼得眼前雪亮,冷汗如雨。
“说谁让你动手。”
青棠声如刃,副手却咬牙不答。
陆沉自门外入,一眼看见白芷惊魂未定,目色一暗。
“先把人带走,明早缉司审。”
他顿了顿,抬眼看宁昭。
“欠的账,又添一笔。”
宁昭笑得漫不经心。
“添就添,我这儿,账本厚。”
白芷哆嗦着抓住她衣角。
“娘娘,是不是……是不是到此为止了?”
“此为止?不急。”
宁昭将她的手轻轻按回被里。
“今夜有人接了“御”,有人换了衣,有人急得跳窗,三笔。”
她转身,看向井沿上的空杯。
“明日,再请一盏,请寿宁宫听一回疯子敲木。”
子夜后,御书房灯未灭。
少年天子立在窗前,指腹压着那方被火烤过边的请帖。
黎恭在下,仍旧笑着说道:“陛下,今夜的戏,不俗。”
“嗯,你看懂没有?”
“懂一半,贵人借水落字,借桂皮识心,她要的不是抓谁,是逼谁出手。”
黎恭恭顺地答,又像随口一叹。
“可怜内廷,动一动都要落字。”
“落字不怕,就怕少一撇。”
黎恭垂目,低声笑道:“陛下说的是。”
片刻沉默后,皇帝抬手,落下一句:“明早,把尚仪局账再翻一遍,朕要看到每一笔针线往来,尤其是与凤仪殿相关的。”
“喳。”
黎恭退下,步子轻得没有声。
门阖的一瞬,窗外风把桂香送进来,皇帝忽地抬首,看向黑透的天。
他想起井沿上那盏空杯,杯口朝下,像一只伏着的镜。
镜子里,疯子的眼极亮。
拂晓,敬安苑门槛上落了一包裹。
青棠拆开,是一支断银簪,簪尾刻着一朵很小很小的缠枝莲。
宁昭捏着看了一会儿,轻轻一笑,将银簪掰直,插回发间。
“娘娘?”
青棠不解。
“借刀还刀。”
宁昭把那枚缠枝莲拨到发后。
“他们喜欢借别人的手写字,我就借他们的簪子梳头。”
她抬眼,望向宫城深处。
“今日午后,寿宁宫。”
“请太后听一盏疯子茶,敲木,报数,验心。”
风过御道,桂皮的辛甜从御前一线一线传来……
卯时初,寿宁宫的露滴在朱檐下,成串地落,像一支无形的檀香在殿前轻敲。
宁昭与青棠至宫门外,何永顺早候在侧,低声道:“太后已起,命贵人直入,缉司的人也到得早。”
“早到的,心里事也多。”
宁昭笑,微一拂袖,袖底的薄伤已收了血,指腹仍淡淡发凉。
青棠压低声息说道:“娘娘,您昨夜挑水,寒入指络,切莫逞强。”
宁昭轻轻弹了她额头一下。
“放心,疯子不讲理,可懂取舍。”
寿宁宫正殿今日空了半壁供人落阵。
殿中不燃檀,只点一炉清桂,香意不腻不浓。
太后素衣端坐,指尖一串檀珠一息一转。
她抬眼看宁昭,眼神平静。
“你请的“疯子茶”,本宫也想尝一口。”
宁昭一边行礼一边笑道:“本宫今日不沏茶,敲木,请您听三声。”
“对了太后,一个疯子自诩“本宫”您不会介意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