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房里,那一声声情真意切的“囡囡”和悲喜交加的泪水,如同汹涌的潮水,将林晚(或许现在该叫她苏晚?)紧紧包裹。她能感受到叶知秋拥抱的力度,那是一个母亲失而复得的、几乎要嵌入骨血的力量;她能听到苏明远压抑的哽咽,那是一个父亲深沉如山的、迟到了二十年的愧疚与喜悦;她也能看到苏老夫人那浑浊眼中闪烁的泪光和欣慰。
这一切都如此真实,如此具有冲击力。
然而,林晚的心,却像被一层无形的隔膜包裹着,她被动地承受着这份突如其来的、炽热的亲情,内心深处却是一片茫然的荒芜,甚至带着一丝本能的退缩。
她是林晚。在江南水乡长大,跟着林父辨认草药,背诵汤头歌诀,在弥漫着中药清香的院落里奔跑。林父,那位慈祥而严谨的老中医,不仅教会了她安身立命的医术,更教会了她为人处世的平和与坚韧。林母,一位温婉的江南女子,用她细腻无私的爱,给予了她一个完整而温暖的童年。
她的记忆里,是林父熬药时专注的侧脸,是林母在灯下为她缝制衣裳的温柔眉眼,是家门前那棵老槐树的四季枯荣,是青石板路、小桥流水的氤氲气息。
苏家……京都的豪门望族,中医世家,衣香鬓影的宴会,复杂的人际关系,还有那个对她充满恶意、手段狠毒的“妹妹”苏念……这一切都太陌生,太有距离感,甚至让她感到一种无形的压力。
“孩子……我是妈妈啊……”叶知秋捧着林晚的脸,泪眼婆娑地仔细端详,仿佛要将这二十年的缺失一眼补回来,“你知不知道,这二十年,妈妈是怎么过来的……我每天都在想你,怨自己为什么没有看好你……”
苏明远也红着眼圈上前:“晚晚,爸爸对不起你……当年庙会人太多,一转眼你就不见了……我们找遍了全城,登了无数寻人启事,却始终没有你的消息……”他的声音充满了痛苦和悔恨。
苏老夫人用帕子拭着泪,语气带着庆幸和后怕:“回来就好,回来就好……老天爷总算没薄待我们苏家,把你送回来了……以后这里就是你的家,再也没有人敢欺负你!”
家?
林晚的心猛地一缩。这里真的是她的家吗?
她看着眼前这三张激动而期盼的脸,他们的情感真挚无比,她知道这不是假的。血脉的牵绊是如此奇妙,即使分离二十年,那份天然的亲近感依然存在。可是……可是她心里装着的是另一个家......
她想起了父亲(林父)临终前,紧紧握着她的手,气息微弱却清晰地告诉她:“晚晚……你……你不是我们亲生的……当年,....……你身上,有块好玉,还有个梅花样的胎记……若是将来,…他们定是疼你、念你的……别怪他们……不要怪他们……”
父亲至死,都在为她考虑,怕她心有芥蒂,劝她接纳亲生父母。可当这一天真的来临,当她面对这汹涌的亲情和陌生的环境时,内心会是如此的彷徨和无措。
她无法立刻喊出“爸爸”、“妈妈”、“奶奶”。这些称呼对她而言,有着专属的含义。她叫了二十多年的“爸妈”,是林父林母。
林晚轻轻挣脱了叶知秋的怀抱,动作虽然柔和,却带着一种清晰的疏离。她低下头,声音有些干涩,却异常清晰:“苏教授,苏夫人,苏奶奶……谢谢你们的关心。我……我需要一点时间。”
她的话,像一盆冷水,瞬间浇熄了苏家三人激动的心情。
叶知秋愣住了,眼中闪过一丝受伤:“孩子,你……你还不肯认我们吗?你是不是还在怪我们?”
苏明远也急切道:“晚晚,我们知道突然告诉你这些,你很难接受。但我们是你的亲生父母,这是改变不了的事实啊!”
苏老夫人毕竟经历得多,她按住激动的儿子儿媳,看着林晚,目光复杂而包容:“孩子,奶奶明白。这对你来说太突然了。二十年,不是二十天。你心里有疙瘩,有陌生感,这都是正常的。我们不会逼你,苏家的大门永远为你敞开,我们等你慢慢接受。”
林晚感激地看了苏老夫人一眼,这位老人眼中的理解和宽容,让她紧绷的神经稍微放松了一些。她再次强调:“我真的需要时间……而且,我现在很想我妈妈。”她说的“妈妈”,自然指的是林母。
提到林母,叶知秋的眼神黯淡了一下,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失落和嫉妒,但她很快调整过来,努力挤出一个笑容:“是……是该告诉林姐姐一声。她将你养育得这么好,我们苏家上下都感激她。”
就在这时,周聿深轻轻推门走了进来,他敏锐地察觉到了房间内微妙的气氛。他走到林晚身边,以一种保护的姿态站定,然后对苏家几人说道:“苏奶奶,苏教授,苏夫人,晚晚身体还需要恢复,情绪也不宜过度激动。不如先让她好好休息,其他的事情,可以慢慢再说。”
他的介入,恰到好处地给了林晚一个喘息的空间。
苏家三人纵然有千言万语,此刻也只能压下。苏老夫人点头:“聿深说得对。晚晚,你好好休息,想吃什么,需要什么,尽管吩咐佣人。这里就是你的家,别拘束。”她又嘱咐了周聿深几句,这才带着一步三回头的叶知秋和面色沉重的苏明远离开了房间。
房间里终于安静下来。
林晚像是耗尽了所有力气,靠在床头,闭上了眼睛,眉宇间是化不开的疲惫和迷茫。
周聿深没有打扰她,只是静静地坐在床边,为她掖了掖被角。他知道,此刻任何言语都是苍白的,她需要的是消化和安静。
过了许久,林晚才缓缓睁开眼,看向周聿深,眼神带着一丝脆弱和依赖:“周先生……我……我不知道该怎么办。”
这是她第一次在他面前,流露出如此无助的情绪。
周聿深心中微疼,握住她微凉的手,声音低沉而稳定:“不用强迫自己。遵从你的本心就好。你是林晚,这一点永远不会变。无论你是选择认他们,还是暂时无法接受,或者两者并存,都没有错。重要的是你自己的想法和感受。”
他的话,像定海神针,让林晚慌乱的心绪平复了些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