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渐渐浸透窗棂。街对面那辆军用越野车消失已久,林晚却仍站在原地,指尖冰凉。周聿深的话语仿佛还回荡在寂静的医馆里,带着不容置疑的强势,一字一句砸在她的心湖,搅乱了竭力维持的平静。
她知道了。他找来了。并且,他不会轻易离开。
这个认知让林晚感到一阵无力般的疲惫。她并非刻意躲避全世界,只是父亲骤然离世,母亲悲痛欲绝,家不再是那个能遮风挡雨的家。她带着母亲离开江南那个充满回忆又令人心碎的地方,来到北京,用父亲毕生积蓄和一点微薄的人脉,开了这间小小医馆,只求一个安稳,一个能让她和母亲重新开始、平静度日的地方。
周聿深的出现,像一块巨石投入她小心翼翼维持的平静水面。他那句“护一个人周全”的承诺,沉重得让她有些喘不过气。她不需要他的报恩,更不愿卷入与他相关的、可能纷繁复杂的世界。她只想过好自己简单的生活。
至于身世…那是她心底最深的私密。她是林家夫妇捡来的孩子,这件事,除了已逝的养父和养母,或许再无旁人知晓。这是她对林家恩情的一部分,也是她自我身份认同的根基,她从未想过要对一个“外人”提及,尤其这个“外人”还是周聿深这样背景显赫、目的明确的男人。
她轻轻叹了口气,将柜台上的药方和污了的笺纸收好,努力平复心绪。无论如何,生活还要继续。她转身,撩开通往后院的布帘。
与前面医馆的宁静不同,后院飘散着温暖的饭菜香气和柔和的人语声。一盏温暖的灯下,小小的餐桌旁坐着三个人。林母气色比初来北京时好了太多,脸上甚至有了些丰润的弧度,她正笑着听旁边的吴奶奶说话,手上还利落地摆着碗筷。吴爷爷则拿着个小酒盅,眯着眼啜了一口,神态惬意。
看到林晚进来,林母抬起头,温柔地问道:“晚晚,忙完了?刚才是谁来了?看你去了那么久。”
“嗯,忙完了。”林晚走过去,接过母亲手里的活,声音放得轻松自然,“一位病患的家属,来咨询些老人家调养的事情,多问了几句。”她选择性地隐瞒了部分真相,不愿母亲再多担忧。
吴奶奶在一旁笑眯眯地接话:“我看那位先生气度不凡哩,不像普通人。”老人家的眼睛总是很毒。
林晚心下微微一紧,面上却不动声色,替周聿深夹了一筷子菜放到吴奶奶碗里,岔开话题:“吴奶奶,您尝尝这个,我妈今天烧的茄子特别好。他就是关心则乱,问得细了些。咱们吃饭吧,我都饿了。”
温馨的晚餐时光暂时驱散了林晚心中的阴霾。看着母亲日渐开朗的笑容,听着吴奶奶吴爷爷絮叨着街坊邻里的趣事,她更加坚定了要守护好眼前这一切的决心。周聿深是意外,是变量,但她不会让他破坏这份来之不易的安宁。
然而,林晚并不知道,她试图隐藏的关于身世的秘密,对周聿深而言,早已不是秘密。
接下来的几天,风平浪静。周聿深并没有再次突然出现在医馆,这让林晚稍稍松了口气,或许他那天的强势只是一时冲动?军人总是事务繁忙,也许他已经无暇他顾。
她尽量让自己投入日常的忙碌中,看诊、抓药、整理医案,闲暇时陪母亲散步,和吴奶奶聊天。生活似乎又回到了原来的轨道。
但这平静,在一个午后被悄然打破。
那天,林晚出诊去了,医馆里只有林母和吴奶奶照看前台。几个穿着制服、态度略显傲慢的人走了进来,声称是某个市里联合检查组的,要进行“突击检查”,语气严厉,挑毛拣刺。
林母哪里见过这种阵仗,顿时慌了神,吴奶奶据理力争,却反而被对方抓住话头,指责她们“妨碍公务”,气氛一时紧张起来。对方甚至暗示要临时查封,等查清问题再说。
就在林母急得快要掉泪,吴奶奶也束手无策之时,一辆黑色的轿车悄无声息地停在了医馆门口。车上并没有人下来,但很快,那几位检查人员的领头手机响了起来。
他走到一旁接听,原本倨傲的表情瞬间变得恭敬甚至惶恐,连声应着“是,是,领导,我们明白,误会,绝对是误会……好的,我们立刻撤。”
挂了电话,那领头的人态度发生了一百八十度大转弯,脸上堆起尴尬的笑容,连连向林母和吴奶奶道歉,说是“搞错了地址”,“打扰了打扰了”,然后带着手下灰溜溜地迅速离开了。
整个过程快得让林母和吴奶奶反应不过来,面面相觑,不知发生了何事。
晚上林晚回来,听母亲心有余悸地说起这事,还觉得是运气好,遇到了讲理的领导纠正了下属的错误。
然而,类似的小“插曲”在后续几天又发生了两三起。有时是附近的地痞想来收点“保护费”,人还没进医馆门就被不知哪里来的人“请”去喝茶了;有时是药材供应商想以次充好,第二天就主动上门赔礼道歉,给出了最优惠的价格。
林晚再迟钝,也渐渐察觉出了不对劲。这一切的“好运”,似乎都围绕着她的医馆,精准地化解着各种可能出现的麻烦。它们发生得如此悄然,却又如此高效,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感。
她忽然想起了周聿深那句“你的事,就是我的事”以及“护一个人周全”。
难道…都是他?
日子像溪水般看似平静地流淌,水面下却潜藏着看不见的暗流。周聿深果真没有再出现在林晚的医馆,但他那无声的影响力却如空气般无处不在,将那些可能袭扰的风雨悄然隔绝在外。林晚心知肚明,却无法言说,只能将这份复杂的感受压在心底,更加专注于医馆和母亲。
每周两次去军区大院为周奶奶针灸雷打不动。这是她自己的工作承诺,与周聿深无关,她这样告诉自己。军区大院门禁森严,独栋小楼安静祥和,周奶奶慈爱豁达,每次去,老人都会拉着她说好些话,嘘寒问暖,让林晚在这座庞大的城市里,偶尔也能感受到一丝类似长辈的温暖。她珍惜这份纯粹的情谊,刻意不去想这背后是否还有另一双眼睛的关注。
这天下午,林晚照例为周奶奶做完治疗,又陪着她喝了会儿茶,聊了聊养生经,才婉拒了留下吃晚饭的邀请,起身告辞。周奶奶让家里的勤务兵送她到大院门口。
夕阳给肃穆的军区大院镀上了一层温暖的金边。林晚背着她的旧医药箱,慢慢走出那扇威严的大门,融入了门外街巷的市井人流中。她微微低着头,想着接下来要去买的几味药材,并未留意周围。
就在街对面,一辆低调的黑色轿车静静停在树荫下。车窗降下一半,周聿深坐在驾驶座上,目光穿过熙攘的人群,精准地捕捉到了那个纤细的身影。
他刚结束一个短途任务回京,连军装都未换下,风尘仆仆,第一件事却是习惯性地绕道回来,甚至不曾进门,仿佛只是恰好路过。
他看着她走出来,看着她微微低着头步履轻盈地走向公交站的方向,夕阳勾勒出她柔和的侧脸轮廓和略显单薄的肩膀。她身上有一种与周遭格格不入的宁静气质,像是喧嚣世界里独自开辟出的一小块净土。
他的目光在她身上停留了片刻,深沉而专注。他看到她没有东张西望,似乎完全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也没有任何等待的意思。一种极其细微的、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失落感极快地掠过心底,随即又被更深的情绪取代——一种确认她安然无恙后的平静,以及一种不愿打扰这份宁静的克制。
他没有鸣笛,没有下车,甚至没有将车窗完全降下。他就这样隔着一段距离,看着她慢慢走远,直到身影消失在街角。
男人握着方向盘的手指无意识地轻轻敲击了一下,眸色深沉如海。他知道她每周来的时间,这看似偶然的“遇见”,或许在他心底,早已是一种默许的期待。只是,他选择停留在她的视线之外。
这时,手机震动起来。他接起,是周奶奶打来的。
“聿深啊,回来了没?看到林医生了吗?她刚走没多久。”奶奶的声音带着笑意,似乎洞察了什么。
“嗯,看到了。”周聿深的声音听不出情绪。
“这姑娘真好,安静,心细,手艺也好。我这老骨头舒服多了。”奶奶絮叨着,“就是太瘦了,看着让人心疼。一个人撑着个医馆,还要照顾母亲,不容易啊。”
周聿深安静地听着,目光仍望着她消失的方向,“嗯。”
挂了电话,他又在车里坐了一会儿,才发动车子,缓缓驶入大院。他的方式一如既往,含蓄而坚定。靠近,却不侵扰;守护,却不张扬。如同春风化雨,悄无声息地渗透,等待着也许连她自己都尚未察觉的冰消雪融。
而远去的公交车上,林晚靠着车窗,看着窗外流逝的街景,忽然莫名觉得有一道目光曾落在自己身上,她下意识地回头望去,却只看到车水马龙和匆匆行人。
她摇了摇头,大概是错觉吧。只是,心湖深处,那被巨石激起的涟漪,似乎从未真正平息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