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在北京春末初夏的交替中悄然流逝。小院里的老枣树开始结出青涩的果实,阳光也变得温和了些许。林晚将临街的倒座房仔细收拾了出来。她买了简单的诊桌、药柜、治疗床,又将自己带来的有限药材分门别类放好,墙上挂起了父亲手书的“大医精诚”复制品——那是她从老家唯一带出来的装饰。小小的空间,虽简朴,却渐渐有了几分济安堂的影子,弥漫着熟悉的药香,这让赵秀云的情绪似乎也稳定了一些,偶尔会坐在院里的马扎上,看着女儿忙碌的身影发呆。
然而,林晚的心并未因安顿下来而轻松半分。现实的巨石沉沉地压在她的胸口——诊所所需的各项证件和牌照,像是一座难以逾越的高山,横亘在她面前。
她中医学院研究生毕业时确实顺利考取了中医执业医师资格证书,这是她的敲门砖。但有了资格证,并不代表可以随意行医开诊。在北京,想要开设一家独立的中医诊所,需要办理的手续繁琐得超乎她的想象。
首先需要向所在区卫生健康行政部门申请《医疗机构执业许可证》。而这之前,她租用的这个场所,必须先通过消防、环保、卫生等各方面的验收评估。光是这一项,就让她跑断了腿。
她先是去了东城区卫健委的政务服务大厅。大厅里人头攒动,各个窗口都排着长队。她拿着准备好的材料,小心翼翼地询问办理医疗机构执业许可的流程。工作人员头也没抬,递给她一张长长的所需材料清单。
“房产证或租赁合同、房屋平面图、消防验收合格证明、环保证明、法人身份证明、医师资格证和执业证、主要仪器设备清单、医疗机构规章制度……哦对了,你这属于营利性诊所吧?先去工商那边核准个名称,拿到《企业名称预先核准通知书》再来。”
一长串的名词听得林晚头皮发麻。她道了谢,走到一旁,仔细地看着那张清单,每一项背后似乎都意味着无数个奔波的日子。
租赁合同她有,但房主的房产证复印件需要房主配合提供,她又得和中介及房主沟通。房屋平面图她可以自己画,但消防和环保?她完全摸不着头脑。
接下来的日子,林晚的生活变成了双线作战。一边是照顾日益依赖她的母亲,煎药、做饭、陪伴,尽量不让母亲感到不安;另一边,则是抱着厚厚的文件袋,穿梭于各个政府部门和机构之间。
她跑去消防部门咨询小型医疗场所的验收标准,被告知需要准备灭火器、应急灯、疏散指示标志,并且建筑结构和装修材料也有相应要求。她记下要求,又忙着去找符合标准的消防器材供应商。
她联系环保部门,了解医疗废物处理的规定。她这样一个极小规模的诊所,产生的医疗废物(主要是用过的棉签、针具包装等)需要与有资质的医疗废物集中处置单位签订合同。她打了无数个电话,才找到一家愿意接纳她这种微型客户的公司,那费用让她本就干瘪的钱包又缩水了一大圈。
最让她感到无力的是“执业地点”的问题。她的医师执业证上的执业地点还登记在老家的医院。要将执业地点变更到北京,理论上需要北京接收单位的证明——也就是她尚未取得的《医疗机构执业许可证》。这仿佛成了一个“先有鸡还是先有蛋”的死循环。她反复向卫健委的工作人员解释自己的情况,询问能否同步办理或个人先申请变更执业地点。对方公式化地回复必须按流程走,材料不全无法受理。
她站在喧嚣的政务大厅里,周围是嘈杂的人声和冰冷的叫号机提示音,一种巨大的孤独和渺小感将她淹没。在这里,没有人知道她是林青山的女儿,没有人知道济安堂曾经的声誉,她只是一个没有任何背景、试图在帝都扎根的外来者。每一个环节都可能碰壁,每一个公章都需要耐心和运气。
有时候,她跑了一整天,却一件事也没办成,只能拖着疲惫的身体回到胡同。推开院门,看到母亲安安静静地坐在枣树下等她,看到她回来,会露出一个极淡却清晰的笑容,含糊地说:“晚晚,回来了。”
那一刻,所有的委屈和疲惫似乎都有了宣泄口。她蹲下身,抱住母亲,把脸埋在她微凉的膝盖上,深吸一口气,不让眼泪掉下来。
“妈,我回来了。没事,一切都会顺利的。”她像是在对母亲说,也像是在对自己催眠。
资金的压力也越来越大。租金、押金、购置简单家具和医疗设备的开销、母亲的药费、日常开销……她带来的钱已经所剩无几。她必须尽快让诊所运转起来,产生收入。
迫不得已,她开始尝试一些“曲线救国”的方法。她不能正式坐诊,但邻里关系总是可以建立的。她有时会帮隔壁院子的刘奶奶看看失眠的老毛病,给她按按穴位;有时会给前胡同口因为吹空调感冒的小伙子艾灸一下。她不收钱,只当是邻里互助。
渐渐地,这个安静、瘦弱却有一手好医术的“林大夫”开始在胡同里传开。有人拿着医院拍的片子来找她问问中医调理的建议,有人带孩子来请她看看积食。她依旧不敢收费,但开始有人硬塞给她一些水果、鸡蛋,或者自家包的饺子作为感谢。
这点滴的温暖,成了她艰难日子里唯一的慰藉和光亮。她小心翼翼地在政策边缘行走,既希望能帮到人,积累一点口碑,又时刻担心会被认定为非法行医。
一天下午,她正在教刘奶奶一套简单的保健操,一位穿着制服、戴着红袖标的中年妇女走进了院子。是街道居委会的王主任。
“小林啊,听说你是大夫?”王主任打量着这个简单至极的“准诊室”,目光锐利。
林晚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手心微微出汗。她最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她稳住心神,尽量平静地回答:“王主任您好,我是学中医的,有执业医师资格证。现在正在办理诊所的手续,还没批下来。平时就是邻居们有点小毛病,互相帮帮忙,交流一下养生知识。”
她赶紧拿出自己的资格证、学历证书等所有能证明身份和专业能力的文件。
王主任仔细翻看着,脸色缓和了一些:“有证就好。咱们这老胡同,老年人多,有个懂医的邻居是好事。但是,”她话锋一转,“手续没办下来之前,可不能给人看病开药啊,这是规定,出了事儿谁也担不起责任。你这情况我了解了,街道这边能帮你协调的会尽量帮你,但你自己一定要守规矩。”
林晚连连点头,心里后怕不已。王主任的话既是警告,也透出一丝善意。送走王主任后,林晚靠在门上,长长地吁了一口气。她知道,这种“地下”状态不能再继续了。
她再次将自己投入繁琐的申办流程中。画平面图、准备规章制度、填写无数表格……常常伏案到深夜。灯光下,她的侧影显得格外清瘦而坚韧。
与此同时,军区的周聿深并未停止他的寻找。信息处的老王动用了一些权限,扩大了搜索范围,筛选了全国主要城市近期的医疗人员流动记录,特别是中医药大学附属医院和地方知名中医院的招聘信息,甚至包括一些民营医疗机构,但“林晚”这个名字,如同石沉大海,没有任何回音。
她似乎刻意抹去了所有可能与过去产生关联的痕迹。周聿深指间的烟燃了又灭,他站在巨大的城市沙盘前,目光扫过那些密密麻麻的模型楼宇,第一次感到一种无的放矢的迷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