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李仙姑那回来的第二天,周先生的父亲就快要到了时间。
我们华夏人骨子里就有一种信念感。
几乎所有在医院走到弥留之际的老人家,无论如何都会硬撑着一口气回家。
医院如果感觉老人家不行了,也会让家属早点接回去,不要耽误时间。
这叫落叶归根。
而周先生一家把老爷子接回家,就打了电话给李仙姑。
李仙姑早就准备好了所有东西,直奔周老爷子家中做法事。
不过我没去。
这场法事只是取一个形式而已。
再加上李仙姑在那,我去不去都一样。
但吊唁和摆酒席的时候我还是去了。
我这人脸皮比较薄。
好歹是认识一场。
更何况这中间还有一个陈飞雪。
当然,其实我完全可以不用去。
但我不知道也就算了,知道了还不去,我认为是有点说不过去的。
所以这单委托我一分钱没赚,还倒贴进去了一个丧礼金。
吊唁的时候没有任何灵异现象发生。
据李仙姑所说,老爷子对那场法事非常满意。
甚至李仙姑还额外的帮周先生夫妇看了一下八字。
然后告诉了老爷子,他们家是有后的,只是时候没到而已。
所以老爷子最后走得没有遗憾,很安详。
而在摆酒席的当天,原本是由周先生夫妇在每个桌上敬酒,以对来参加丧礼的人表示感谢。
但那天周先生没有出现。
我、陈飞雪、李仙姑,还有老邬,我们几人找遍了酒店,也没找到周先生的身影。
打他电话是关机状态,打给了周先生工作的医院,得到的消息是周先生不在医院里。
为了不让宾客们担心,整个酒席期间都是李仙姑、陈飞雪帮衬着周先生的妻子。
对外就谎称周先生忧伤过度,在家中休息。
而我和老邬则分头去找他。
我去他们家,老邬则去周老爷子的坟墓。
当我输入周先生妻子给我的他们家的密码时,反而是周先生来开的门。
但当时周先生的状态有点不对劲。
头发非常凌乱,整个脸和眼眶红得像出血。
就连原本很干净的下巴,也爬满了密密麻麻的胡茬。
同时他身上还有一股很浓烈的酒味。
也不知道他一个人喝了多少。
甚至连走路,都是歪东倒西的。
看到他这种颓废的样子,我很明白,他太过伤心了。
为了不让其他人担心,我给陈飞雪发了个短信,说周先生在家里。
然后我就搀着周先生去了客厅的饭桌上坐着。
饭桌上有一瓶已经喝了大半的红星二锅头。
五十二度绿瓶子的那种。
除了白酒之外,桌子上就只有一个盘子和一小块豆腐乳。
令我有些惊讶的是,盘子里面什么美味的菜肴都没有。
只有一小滩酱油,酱油上面放着一颗非常光滑的鹅卵石。
我刚坐下,周先生就拿了个酒杯和筷子。
然后给我倒上了一杯酒。
最后跟我碰杯。
或许同是男人的缘故,我很明白,在这种情况下说什么都是苍白的。
唯有手中的酒,才是最好的情绪宣泄口。
于是我端起酒杯,仰头,一饮而尽。
周先生没有问我怎么来了。
我也没有问他怎么了。
从进门到坐下,到一饮而尽杯中酒,这个过程里,我们谁都没有开口。
我是一个好酒但不嗜酒之人。
而白酒和古法米酒,都是我所偏爱的。
可我从来没有喝过五十二度的二锅头。
所以第一杯全闷下去的时候,我直接被这个酒冲到咳嗽、流眼泪。
这个时候,周先生开口了。
“喝不惯吧?我也喝不惯。”
说话间,周先生又给我倒上了一杯。
“作为一名外科医生,我严禁自己喝酒……”
我没有回应他。
这个时候让他自己把想说的话说出来,会更好。
“但我今天就想试试,我爸年轻时爱的酒,爱吃的下酒菜……”
“它到底是什么味道……”
周先生也给自己倒了满满一杯。
“这个酒,几块钱一瓶,小的时候更便宜……”
“可那会儿穷啊……这一瓶,我爸能喝半个多月……”
“……他的下酒菜……永远只有两个……”
“一块石头……一小碟酱油……半块豆腐乳……”
“小时候看他喝酒,他就夹着石头,在酱油里蘸一蘸,然后放在嘴里……慢慢嗦着味道……”
说到这里,周先生也夹着鹅卵石,闭着眼嗦着。
我还是没有说话。
但我知道,接下去的会让当时还很年轻的我,亲身体会一个中年男人的心酸与伤感。
“那时候穷啊……鸡蛋啊、鸭蛋啊,不是买不起……是他不舍得买……”
“他说要多省点钱……让我读一个好大学……”
我端起酒杯,跟他碰了杯。
仰头。
我们俩再次一饮而尽杯中酒。
“豆腐乳……是他最硬的下酒菜……”
“但他也舍不得吃……每次只夹这么一小块……”
“一顿酒喝完……豆腐乳还能剩下很多……”
我给他倒满一杯酒,自己也倒满了。
“然后他就抿一小口酒……再夹一点点豆腐乳……再抿一小口酒……”
“剩下的豆腐乳……就给我吃……”
“他从装豆腐乳的坛子里……毞出一些油……给我拌饭……”
“他说‘儿子……豆腐乳拌饭……好啊……’”
我和他都用筷子尖夹了一点豆腐乳,放在嘴里抿着滋味。
“我买不到他吃那种豆腐乳……我觉得……这个,没有我爸买的好吃……”
周先生的眼角流下泪来,他自己却不自知。
而我,或许当时没有到那个年龄,也没有经历过他所经历的事情。
可我不知道为什么,喉咙里像是有什么东西梗着。
鼻头也泛起了酸,眼睛里也噙满了泪水。
“我妈走得早……我爸打两份工……白天杀猪……晚上还要做零工……”
“我刚上高中……不懂事……学习呢也不好……”
“后来终于出事了……和人打架……把人鼻梁骨打断了……我爸赔了很多钱……”
“从那以后,他休息……还要去工地上扛水泥……”
“回来累了……就喝两杯酒睡觉……”
“他说喝完酒睡觉……睡得最舒服……”
我们闷下了第三杯酒。
“那次之后……我懂事了一些……劝他……劝他不要再这么辛苦了……我会……我会好好读书,考一个好大学……”
“他就问我,长大之后想做什么……”
“我说我想当老师……那个时候我认为……老师很赚钱……”
“他就说,当老师没有做医生赚钱……”
“我说……好!我长大了要当医生!”
“他还说,如果将来他病了……他的儿子是个医生……能治……”
我一边倒酒,一边开口了。
“你成功了。”
他嗦了一口鹅卵石。
“是啊,我成功了……可是我……我没有时间陪他……我也……也治不好我爸的病……”
这一次,我们没有再一饮而尽眼前的酒。
但他的情绪也终于完全释放了出来,捂着脸嚎啕大哭,像个无助的孩子。
我知道,这些话他不可能会和妻子去说。
倒不是和枕边人不亲近。
而是对于男人来说,这些话可以和一个陌生人吐露,但面对至亲之人反而说不出口。
我,就是此刻最好的陌生人。
这一顿酒下来,周先生已经醉倒不省人事了。
但他的眼角的泪水,却没有停止流下。
这件委托,没有任何的鬼事。
但却比我以往做过的所有委托,更让我记忆犹新。
以至于当天喝醉的对话,我都记着很多。
我记得那时候我也喝得差不多了。
我跌跌撞撞地把他扶到了床上。
然后强撑着最后一丝意识,打了一辆车。
至于最后我是怎么回自己家里的,我不清楚了。
好像男人都有这样的“超能力”。
不论在外面喝成什么样子,总会留下最后一丝清醒回家。
到最后,大概一年半之后,我因为胃穿孔去了医院,碰到了周先生。
他告诉我,他已经从悲伤里走出来了。
并且他的妻子也生了个女儿。
他以他父亲最爱那道豆腐乳下酒菜,给孩子取了个小名,叫“豆豆”。
再后来,我偶然间知道了一首歌。
而这首歌,也成了这件委托的背景音乐。
是陈奕迅的《月黑风高》。
这首歌我也单曲循环了很多年。
一开始我看到歌名,以为会是一个黑暗抑郁风格的歌曲。
可听过之后却发现歌词写的非常感人、非常温暖。
但在其中却也透露出些许的无奈、和伤感。
每次看到这首歌的歌词,我就会想起周先生这个委托。
“谁知他说开完车,还要替一整栋大厦扫地才休息……”
“如果能多挣几个钱,让儿子上大学,没关系……”
“他还说,没关系,再困也没有问题,只要下一代了不起……”
“他笑着说,从来没念过书,只懂得出卖劳力……”
“所以才希望他儿子将来能行医,有出息……”
“他说已经大年纪,开着车,右手有一点麻痹,没问题……”
“后天有医生做儿子,每次想到这里,就欢喜……”
我知道这首歌其实不完全是歌颂父亲。
更多的是在反讽当下遇到一些小事就唉声叹气,陷在困境中却表现的无能为力的年轻人。
但我想说的是。
我承认,父母很多时候会忽视子女的感受和想法,子女也同时无法理解父母的一些行为。
我也承认父母虽然嘴上不说,但生活中还是会默默为我们付出很多。
我做这么多个委托,也算是见了各种家庭。
有全家在单位里工作,有稳定收入的。
有家里经商很厉害,不缺钱的。
也有一家三口全靠一份工资生活的。
甚至还有夫妻两人的工资都不够供孩子上学的。
不是每个父母都会有一份体面的工作。
他们有可能是扫马路的工人、工厂里的杂工,甚至是捡废品的拾荒者。
但即使自己过得很苦,却没有表现出无能为力。
反而他们都在认真工作,希望子女能过得更好一点。
我倒不是想要歌颂这种自我牺牲式奉献,也不是想要进行所谓的道德绑架。
我只是想说,做父母的,在尽力完成自己的使命。
而我们做子女的,就算能力上有所不足,但最起码的孝道一定要谨记在心。
我曾经做过一个委托,委托人是一个有孝心却行孝不当的人。
或者说,他对行孝的理解有偏差。
他认为对父母行孝,就是要赚很多钱,买大房子给他们住,有更好的条件为他们养老。
于是他半生都在大城市里打拼,十多年没有回过家。
可他的父母没能等到他赚到大钱就双双病逝。
由于死后还放不下心儿子,不肯离去。
我帮他镇走他父母,他追悔莫及。
他也终于懂了一句话,可是已经晚了。
“百善孝为先,论心不论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