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命令刚刚下达不久,师部门外就传来一阵急促而沉重的脚步声。
紧接着是卫兵略带为难的通报:“师座,三团陈团长求见。”
顾沉舟和方志行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了然。
定然是陈大宝来哭鼻子诉委屈了。
“让他进来。”
顾沉舟坐回椅子上,揉了揉有些发胀的太阳穴。
门帘猛地被掀开,陈大宝带着一身硝烟和尘土的气息大步走了进来。
他脸上还带着激战后的疲惫,但更多是一种压抑着的不解和激动。
“师座!”
陈大宝立正敬礼,声音粗重,“三团团长陈大宝,向您请命!”
顾沉舟抬了抬手,示意他坐下说:“大宝,别急,坐下喝口水,慢慢说。”
陈大宝却没坐,反而上前一步,梗着脖子道:“师座!我们三团接到命令了,让我们撤到平安坡去!我……我和弟兄们想不通!”
他情绪有些激动,语速很快:“师座,我们三团虽然比不上老一团是您带出来的底子,可也是荣誉第一师的部队!我们建制完好,能打的还有两千多号人!白天打退了鬼子毒气,刚才挨炸损失也不大,就一营后队折了几十个弟兄!我们还能打!还能守!”
他眼睛有点发红,声音也高了起来:
“是不是……是不是师座觉得我们三团新兵多,信不过我们,不把守住河岸的重任交给我们?就像……就像当初六团在榔梨那里一样?”
这话一说出来,旁边的方志行脸色一变,赶紧低喝:“陈大宝!注意你的言辞!怎么跟师座说话的!”
顾沉舟却摆了摆手,制止了方志行。
他脸上并没有怒色,反而露出一丝理解,甚至带着点自责的苦笑。
他站起身,走到陈大宝面前,看着他因为激动和委屈而涨红的脸,缓声道:“大宝,你这话,说得对,也不对。”
陈大宝一愣。
“说你对,是因为这确实是我的考虑欠妥。”
顾沉舟坦诚道,“在安排作战任务时,我确实有意无意地,将六团、三团这些新兵比例较高的部队,放在相对更稳妥、更依托工事的位置上。这是我的过失,忽略了你们渴望证明自己、承担重任的决心和荣誉感。我向你和三团全体弟兄道歉。”
陈大宝没想到师座会这么说,一时有些手足无措,憋着的那股气也泄了不少:“师座,我……我不是那个意思,我就是……”
“我明白。”
顾沉舟拍了拍他结实的肩膀,力道很重,“你想带着三团的弟兄们,像一团那样,打出威风,证明三团也是响当当的硬骨头!这份心气,是好的,是我们荣誉第一师的魂!”
他话锋一转,语气变得严肃而深沉:
“但是大宝,你想过没有,我为什么要在鬼子轰炸前,紧急命令你们撤离?又为什么在轰炸后,果断放弃那片我们守了两天半的阵地?”
陈大宝张了张嘴,没说出话。
顾沉舟拉着他走到观察窗前,指着远处那片即便在暮色中依然能看出狰狞轮廓的焦土:
“你看看那里,现在还剩下什么?战壕?掩体?地堡?全没了!那是一片被炸弹反复翻耕过的死地!你让三团的弟兄们上去,趴在弹坑里,用什么挡鬼子的子弹和炮弹?用血肉之躯吗?”
顾沉舟声音不高,却字字敲在陈大宝心上:
“一团在那里坚守一天一夜,打退了鬼子多少次进攻?他们完成了任务,打出了威风,也流够了血!他们的牺牲,为全师赢得了调整部署的时间!现在,河岸阵地的任务已经超额完成了!它的使命,结束了!”
陈大宝看着那片废墟,耳边仿佛又响起震耳欲聋的爆炸和一团弟兄们拼杀时的呐喊,拳头不由自主地握紧了。
顾沉舟继续道:
“荣誉第一师的荣誉,不是靠死守一片已经失去价值的焦土来扞卫的!是靠保存有生力量,在更有利的位置,更有效地消灭敌人来赢取的!我把你们撤下来,不是不信任你们,恰恰是因为信任你们,才不能看着你们把宝贵的兵力、三团这两千多条好汉子的命,白白填进那个必死的坑里去!”
他转过身,目光炯炯地看着陈大宝:
“大宝,你告诉我,是让你和三团的弟兄们,为了‘守住阵地’这个虚名,在前沿弹坑里被鬼子当靶子打光好,还是把他们撤下来,保住元气,在平安坡那样有工事、有纵深的阵地上,跟鬼子好好干一仗,大量杀伤他们好?”
陈大宝的胸膛剧烈起伏着,师座的话像重锤,敲碎了他心头那点因为被撤下而产生的不甘和委屈。
他慢慢低下头,声音有些沙哑:“师座……我,我明白了。是我糊涂,光想着争一口气,没看清形势……您是为了弟兄们好。”
“明白就好。”
见此,顾沉舟语气也缓和下来,“记住,你是一团之长,你要对你手下每一个弟兄的性命负责!他们的父母妻儿,把他们交到你手里,是盼着他们打鬼子,不是盼着他们无谓送死!”
“是!师座!”
陈大宝抬起头,眼神清亮了不少,但眉宇间还是有一丝化不开的郁结,“可是……师座,道理我懂了,但一想到要把河岸阵地就这么……让给鬼子,心里还是跟堵了块石头似的,憋得慌!总觉得……便宜那帮畜生了!”
看着陈大宝这副又明白道理又不甘心的别扭样子,顾沉舟忽然笑了,笑容里带着一丝冷冽和算计。
“谁说,我是拱手让给他们的?”
陈大宝和旁边的方志行同时一愣,看向顾沉舟。
那表情仿佛在说:难道不是吗?
顾沉舟走回地图前,手指点着岳麓山的位置,又划向那片焦土河岸。
“鬼子炸平了我们的工事,觉得我们没地方躲了,只能放弃。他们占领后,肯定会得意,会松懈,会觉得我们无可奈何。”
顾沉舟的手指在河岸阵地区域重重敲了敲:“可他们忘了,或者根本没想到——工事被炸平了,也意味着,那片地方,除了弹坑,再也没有任何可以遮挡视线、规避炮击的障碍物了!”
是的,就在刚刚,顾沉舟想到了一个妙计,虽然和榔梨那次的大爆炸不同,但也有异曲同工之妙。
这里面的关键就是他在开战之前将全师的大半炮兵送去岳麓山的炮群。
陈大宝眼睛猛地睁大,似乎捕捉到了什么。
顾沉舟的声音带着一种掌控一切的冷静:
“我们的炮群,一直隐蔽在岳麓山,基本没怎么动用。鬼子只知道我们有一些迫击炮和山炮,绝对想不到,我们在他们眼皮子底下,藏了一个重炮群!射程,正好能完全覆盖整个河岸阵地!”
他看向陈大宝,眼中寒光闪烁:
“等鬼子兴高采烈地踏上那片焦土,开始建立他们的出发阵地,运送弹药,集结部队的时候……你猜,如果我们岳麓山的炮群,突然来一次全火力急速覆盖,会是什么景象?”
陈大宝倒吸一口凉气,随即脸上爆发出巨大的兴奋和恍然之色,忍不住一巴掌拍在自己大腿上:
“妙啊!师座!太妙了!”
他激动得声音都有些颤抖:“那片地方光秃秃的,鬼子连个像样的掩体都没有!咱们的炮弹砸下去,那不是一炸一片?尤其是鬼子刚占下来,肯定乱哄哄的挤在一起!这……这可比在阵地上跟他们硬拼划算多了!”
方志行也听得心潮澎湃,之前的些许不甘一扫而空,由衷赞道:“师座深谋远虑!放弃阵地是虚,引蛇出洞、炮火覆盖是实!这下,鬼子就算占了那片焦土,也得用命来填!”
顾沉舟点了点头:“所以,你现在还觉得,放弃河岸阵地是‘拱手相让’吗?”
陈大宝把头摇得像拨浪鼓:“不!不是!师座这是……这是请君入瓮,关门打狗!不对,是引狼入坑,然后拿大炮轰他娘的!”
他挠了挠头,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师座,是我脑子笨,没转过弯来,错怪您了!我这就回去,好好跟弟兄们解释,让大家高高兴兴撤到平安坡,等着看鬼子吃咱们的炮弹!”
顾沉舟也笑了:“去吧。告诉三团的弟兄们,仗有得打,功有得立!河岸阵地他们守得好,接下来的平安坡,更要打出三团的威风!岳麓山的炮弹,就是给他们最好的掩护和支援!”
“是!保证完成任务!”
陈大宝精神抖擞地敬了个礼,转身大步流星地走了出去,脚步都比来时轻快了许多。
看着他离去的背影,方志行感慨道:“师座,这下三团的士气,算是彻底稳住了,而且更高了。”
顾沉舟望向窗外逐渐浓重的夜色,和对岸日军阵地隐约晃动的灯火,缓缓道:“稳住自己,才能更好地打击敌人。告诉岳麓山炮群,做好准备。鬼子……应该快等不及要过来‘接收’他们的战果了。”
“这顿‘炮弹大餐’,务必给他们做得丰盛点。”
夜幕下的浏阳河,暗流涌动。
一边是志在必得,准备渡河占领“空无一人的阵地”的日军。
一边是佯装撤退,实则磨刀霍霍,将炮口对准了那片死亡焦土的荣誉第一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