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二十七年十月末的秋风,带着深入骨髓的寒意,卷过鄂北湘北的山川。
一份份措辞越来越急迫、内容越来越沉重的电报,如同这秋日的落叶,纷至沓来,最终汇聚成一个冰冷的事实,信阳失守,武汉门户洞开,历时四个多月的武汉会战,以中国军队的主动撤离告终。
消息传到修水河谷时,仿佛一块万钧巨石投入看似平静的湖面,激起的不是浪花,而是无声却足以吞噬一切的漩涡。
荣誉第一师的营地,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操练的号子停了,士兵们停下了手中的活计,许多人怔在原地,脸上写满了难以置信、茫然,以及一种更深沉的、被巨大洪流裹挟的无力感。
他们在这里浴血奋战,在岳阳城下,在幕阜山麓,付出了无数袍泽的生命,迟滞了日军的兵锋,最终,却等来了这样一个结果。
武汉,那座他们曾誓死保卫的“战时首都”,那座他们凯旋时受到万民欢呼的城市,陷落了。
师部内,气氛凝重得几乎令人窒息。
方志行拿着刚刚译出的最后几份电文,手指微微颤抖。
电文内容杂乱而仓促,有告知各部向鄂西、湘西转进的命令,有要求破坏无法带走的物资和设施的指示,字里行间透露出的是全线溃退的混乱与仓皇。
杨才干一拳砸在桌子上,木屑纷飞,他双目赤红,低吼道:“怎么会……信阳怎么就丢了?!我们在这里拼死拼活,后面……”
周卫国拄着拐杖,脸色苍白,紧抿着嘴唇,一言不发。
他想起月田镇那八百断后弟兄的牺牲,想起特务营在野狐峪几乎流尽的鲜血,这一切,仿佛都在武汉失守的宏大背景下,变得有些……苍白。
顾沉舟站在地图前,背对着众人。
他的背影依旧挺拔,但肩膀似乎承担了难以想象的重压。
地图上,代表日军的蓝色箭头已经如同泛滥的洪水,淹没了武汉三镇,并继续向西、向南蔓延。
而代表中国军队的红色防线,则支离破碎,箭头纷纷指向西南、西北等更为偏远的山区。
“够了。”顾沉舟的声音响起,沙哑,却带着一种奇异的平静,打破了指挥部的死寂。
他缓缓转过身,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那双眼睛,深邃得像不见底的寒潭,里面翻涌着压抑到极致的风暴。
“仗,打输了。城,丢了。”他陈述着这个残酷的事实,语气平淡得可怕,“现在,不是追究谁的责任,也不是抱怨的时候。”
顾沉舟的目光扫过众人,最终落在方志行身上:“方参谋长,立刻清点我部现有人员、装备、弹药、粮秣。统计还能跟随行动的伤员人数。”
“是。”方志行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杨副师长,整顿部队,做好随时开拔的准备。丢弃所有非必要辎重,轻装简从。告诉弟兄们,我们没有时间去悲伤,也没有资格去绝望。活着,把队伍带出去,就是我们现在唯一的任务!”
杨才干重重地点了点头,眼中的赤红稍退,被一种更为坚毅的神色取代。
“周卫国,”顾沉舟看向他,“你的伤还没好利索,跟着师部行动。特务营的种子,必须保住。”
周卫国喉咙动了动,最终只吐出一个字:“是。”
顾沉舟走到电台前,亲自口述电文,声音清晰地传入每一个军官的耳中:
“致第九战区长官部并转呈军委会:职部荣誉第一师,现位于修水河谷。获悉武汉战局变化,职部坚决执行上峰转进命令。然我部深处敌后,四面皆敌,补给断绝,伤员众多,突围路线及补给接应,恳请上峰明确指示!”
他这是在向上级要一条生路,也是在为全师官兵争取一线生机。
发完电文,他沉默了片刻,又补充了一道命令:“销毁所有机密文件、密码本。准备炸毁无法带走的山炮和重装备。”
命令下达,整个荣誉第一师如同被上紧了发条,开始以一种悲壮而有序的方式运转起来。
没有人喧哗,没有人哭泣,只有沉默而迅速的行动。
士兵们默默整理着行装,将有限的干粮和弹药仔细分配;工兵开始在那些陪伴他们征战、却已无法带走的火炮旁安置炸药;医护兵们争分夺秒地给重伤员做着最后的处理,轻伤员则挣扎着站起来,要求跟随部队行动。
荣念晴穿梭在伤员之间,她的脸色比伤员还要苍白,但动作依旧稳定、轻柔。
她知道,很多重伤员可能无法跟随部队长途跋涉了,这是比战场厮杀更令人心碎的抉择。
小豆子跟在她身后,默默地帮着忙,大眼睛里充满了与年龄不符的哀伤和懂事。
顾沉舟走出师部,巡视着即将被迫放弃的营地。
他看着那些即将被亲手毁掉的火炮,看着那些可能不得不留下的重伤弟兄,心脏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几乎无法呼吸。
败退的耻辱,抛弃战友的痛苦,前路未卜的迷茫,如同毒蛇般噬咬着他的内心。
但他不能倒下,甚至不能流露出丝毫的软弱。
他是这支部队的主心骨,是这艘在惊涛骇浪中颠簸的孤舟上,唯一的舵手。
他抬起头,望向西南方向,那是他们即将踏上的、充满未知与艰险的转进之路。
武汉会战结束了,但战争还远未结束。荣誉第一师的使命,也远未终结。
“传令,”他的声音在河谷的风中传开,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全体集合。”
残破的军旗再次被高高举起,在萧瑟的秋风中,猎猎作响。
旗帜下,是数千张疲惫、悲伤却依旧坚毅的面孔。
顾沉舟站在队伍前,目光缓缓扫过每一个官兵,他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带着一种沉重的力量:
“弟兄们,武汉……丢了。”
人群中一阵轻微的骚动,随即又陷入更深的寂静。
“我们守过富池口,打过滁县,血战过岳阳……我们,问心无愧!”他的声音陡然提高,“现在,我们成了孤军!前有堵截,后有追兵,我们没有退路!”
他停顿了一下,目光如炬:“但是,只要这面旗还在!只要还有一个人活着,荣誉第一师,就还在!我们现在的任务,不是去死,而是活下去!带着死去弟兄的那一份,活下去!把咱们的骨头,带到新的战场,继续跟鬼子干!直到把他们全部赶出中国!”
没有激昂的口号,只有一片压抑的、沉重的喘息,和一双双重新燃起决绝火焰的眼睛。
“出发!”
随着顾沉舟一声令下,这支伤痕累累却意志不屈的队伍,默默地转过身,背负着失败的沉重与生存的希望,踏上了漫漫的西撤征途。
他们的身影,逐渐消失在暮色笼罩的群山之中,如同洪流中一叶顽强挣扎的孤舟,驶向未知的、却注定更加波澜壮阔的远方。